而且这个新闻内容……听起来异常耳熟。
王燎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把最后一口豆浆咽进肚里后,他一擦嘴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老板,你看的是什么新闻?”
“现在这些人,都坏的不得了嘞!”早餐店老板摇着头说道,“说是有个扑街仔做网红,平日就东骗西骗,结果被女朋友发现了。人家小姑娘要脸的嘛,听不来这种事情就要分手咯。”
不得不说,这些广开大门做基础生意的老板们,说起话来就是吸引人。哪怕是平时对八卦没什么兴趣的王燎都被勾起了兴趣,“然后呢?”
“诶,然后这个衰仔缠着人家不放啊。”很明显,肠粉店老板大概也有个女儿,“小姑娘为了躲他,自己躲到天台上去!结果脚下一滑摔下来了……”肠粉店老板顿了顿,露出了半是悲伤半是痛恨的表情,他向王燎展示了自己的手机,“你看,小姑娘摔下来,正好砸在那个扑街头上。一命换一命哦!”
果然,在肠粉店老板的手机里,王燎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差点让他从轮椅上蹦起来的视频:一个穿着紧身裤,黑T恤和铆钉鞋的小年轻拧来拧去的走在街道上,走的那叫一个驼背含胸前拧后歪。
几秒钟之后,屏幕被暧昧的灰色和白色马赛克所替代。之前吓着王燎的血腥场景被黑白化和模糊处理后,反而有一种离奇的荒诞甚至史诗感。人体在一瞬间失去了可供辨认的特征,观看者在迟疑之余,尚且能够隐约得知这样一个事实——视频里的人死定了。
肠粉店老板收回手机,遗憾又悲伤的摇头道,“好歹是条性命,多可惜啊。”
不知为何,王燎隐约觉得,这位店老板只是为那个坠楼的女性而感到惋惜罢了。至于那个穿着紧身裤和铆钉鞋的小伙子……至少店老板并没有完全把他当成人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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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操作着轮椅滑回孵化中心的办公室里,王燎的轮椅一如既往地引起了大家的重视和注意。在打断了好几个创业小组的晨会,并且带着一脸尴尬的笑容和他们打了招呼之后,王燎的轮椅终于滑回了自己的办公区域里。并且见到了自己的员工们。
听不见的周聪玲和她标志性的粉红色双马尾到处跳动着,虽然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可王燎就是觉得有些过于热闹,甚至有些吵。
正在被周聪玲的“无声噪音”袭击的,是公司里的唯一一位视障人士郑瞳。郑瞳虽然不是全盲,但双眼仅存光感也和盲人差不了多少。两人正在通过手机交流——郑瞳把手机放在耳边,听着手机识别到的郑瞳手写体文字,然后自己再通过语音输入的方式进行回答。一来一去得花十几秒时间,而且中间常常出现词不达意的情况……但是这两人就是挺聊得来,甚至还聊的很开心。
两人经常凑在一起聊天,周聪玲先拍着巴掌发出一阵类似笑声的动静,然后再手写几行字给郑瞳。郑瞳把手机放在耳边,听着手机以常人根本听不明白的速度播报,随后哈哈大笑。
王燎每次看见这俩人凑在一起聊天,总是莫名奇妙的觉着“合适”。
当然,这样的聊天不会持续太久。周聪玲自己手头有好几个拒绝使用语音或者视频沟通的客户,和他们的沟通都是周聪玲的工作——离开岗位太久,就有可能让客人等的太久。
而郑瞳的工作就更重要了——考虑到公司内的雇员都是残障人士,因此王燎专门在公司里设立了“首席健康检察官”的职位。郑瞳除了平时需要帮忙接电话提供基本咨询和信息登记的工作以外,还需要为公司内的同事们提供按摩拉伸等保健服务。
哪怕不管残障人士的日常保健需求,就以途伴策划的工作形式,大家的腰和肩颈后背大多也会不舒服。
专门学过按摩的郑瞳就成了公司内最受欢迎的同事,而她自己也很喜欢这种工作模式。比起去专门的按摩店里,在途伴策划的工作收入虽然略低一些,但身体上要轻松许多。
碾过郑瞳和周聪玲曾经划水的地点后,王燎的轮椅转个弯就看到了邓玲和张恭舟。
张恭舟作为公司里唯二的男性,尽管左臂截肢,但仍然还是整个公司里干体力活的主力选手。换个纯净水,给打印机换硒鼓和打印纸,甚至给发财树浇水这些也都是他的工作。半年工作下来,张恭舟的身材愈发壮硕。现在甚至有了几分健身房教练的气质。
而邓玲……她目前正坐在轮椅上,双目无光地看着电脑屏幕发呆。
王燎推着自己的轮椅滑了过去,停在邓玲身边后,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邓姐,今儿……还是你男朋友来接?”
双眼红肿且带着黑眼圈的邓玲反应比平时慢了好几拍。在办公桌对面周聪玲的使劲比划下,她才意识到有人在和自己说话。向左转头看了个空,又向右后方转身,这才看到了王燎。
“王总。”邓玲向王燎打了个无比生疏的招呼,然后吸了吸鼻子,用极其别扭的“我没事”的语气没话找话道“早……早上好。”至于回答问题……她就没听清楚王燎在说什么,当然也回答不上来。
本来也就是没话找话的王燎点了点头,算是对她这一句“早上好”进行了回应,“邓姐我跟你打听个事儿,咱们公司附近有没有你熟悉的轮椅修理店?我最近总觉得轮胎有点抖,可能是气不足了。”
邓玲在来公司上班之前预测了一百种同事们可能的“关心”内容,唯独没有料到王燎会突然问轮椅的事情。她有些困惑的看着王燎,“气不足了?轮椅的轮胎不是实心的吗?”
“被你发现了。”王燎表情沉痛且严肃,“其实我是想找个轮椅店改装一下,现在这个速度实在太慢了。我想给车装俩大功率的轮毂电机,以后出门顺着路就上深南大道,见车就超……”
耳听王燎嘴里的胡话越来越没谱,邓玲这才又感动又好笑地反应过来,这是王燎正在安慰自己。她笑着反问道,“那你碰见警察怎么办?”
“那当然是喊着阿Sir不要啊,然后油门按到底一骑绝尘。”王燎一摊手,“不然呢?等着被阿Sir罚在路边,朋友圈里道歉集赞30再走?”
“那我建议你去我平时常去的那家改装店,就在车公庙。”邓玲正经道,“你去找老板就说是浩玲姐介绍来的,要装氮气加速,还要把轮毂改成三十五寸,顺便全车黑化一下。”
王燎咧嘴一笑,“刚才你说的话我都录音了,不想被警察叔叔抓去勒令轮椅恢复原样,那就好好工作!”
邓玲点了点头,“难怪我看你坐轮椅的样子总觉得别扭,你就不该坐轮椅——你这是该吊路灯啊!”
对残疾人开这种地狱笑话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但另一个拥有同类残障的残疾人不需要那种特殊许可。冒犯性的地狱笑话开完,邓玲的情绪已经基本恢复到了正常状态,现在至少能开玩笑了。
“这次的事情无论怎么说,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来。”调整好了情绪,接下来就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王燎对邓玲缓慢且坚定地说道,“无论是从公司规章制度,还是从相关法律法规出发,你的行为都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于公,你捍卫了公司利润,保障了其他同事的劳动付出应当有其价值所在。于私,我们一起提交的内容已经注明了策划方案不全面。”
“你不要有任何‘我有责任’的想法,为这种事情伤神那完全就是在毫无道理的伤害自己。”王燎强调道,“这人的下场是咎由自取,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邓玲点了点头,笑容再次勉强了起来,“我知道了。”
看到邓玲的态度变化,王燎叹了口气——自己再强行“开导”下去大概也没什么用处,她这个反应就像是大学里自己的那些个乖儿子一样,都分手了还放不下,嘴上说着“我无所谓”,结果一转头就在某个本该无人的角落,看到涕泗横流的儿子们。
现在不能劝了,只能等这股子劲过去了才好继续说话。大学四年,王燎积攒了丰富的劝人经验。周围的乖儿子们一个个谈时如舔狗,分时似败犬。有些内敛的小伙子,四年可能败个一两次也就到头了。但和王燎一个宿舍的另外三条牲口实在是有些天赋异禀……仅仅大一上学期,王燎就喝了九次宿舍衰仔的失恋酒。
劝人这事儿,咱们有的是经验和天赋。
决心过半小时到一小时再来看情况的王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尽管好歹算是个公司老板,但实际上这种只有五个人的初创小公司……根本就没有给老板单独留出工位的余裕。
不只是工作位置没有区别,王燎的工作内容和其他人相比,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差异。除了每个月兼职一下财务和人事,王燎干的事情和所有员工都一样。
联系和接待客户,解答疑问,并且执行每个客户都有两次的即时在线“解答”。
使用策划服务的可能是年轻人,但实际旅行的旅客却未必是下单的年轻人。现在的小年轻们一个个忙着上班工作,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更不必说出们旅游了。
反倒是不少中老年人有短期旅行的需求,只是到了一个新城市之后,他们往往有许多搞不清楚或者弄不明白的地方。他们的子女会来途旅策划下单,为自己的父母制定一个短期的旅行策划。
这个时候,就轮到途旅策划向这些搞不太清楚地铁和公交车路线,但是又希望体验一下它们的中老年人提供支持的时候了。
“对的对的,就是这个键。”开着视频的王燎向客户发出了明确无误的指示,“接下来您让叔叔把手机拿出来,打开付款码……不是短信,这个是电话……”
这个世界上最耗人精力的事情,就是隔着网络向一位中老年人教授如何使用年轻人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东西。王燎教的费劲,视频那头的客户听着也麻烦。很多时候,这样的尝试都是以客户的“太麻烦了我去问问工作人员”作为结尾。
看起来,这一次的服务大概也会以此作为结尾。
王燎正在琢磨自己面对的这位客户什么时候会失去耐心,他的电脑屏幕上忽然弹出了一个窗口。
还是熟悉的黑色背景,还是逐渐从黑暗中浮出屏幕的灰白字体。只不过这一次,罗宾并不是来通报新的“干预”情况的。
从“好像有什么东西”到“彻底浮现在眼前”,一共用了三秒钟时间。罗宾详细写出了一份简明扼要且带插图的说明书。只要跟着上面的内容操作,大约三十秒就能完成“打开微信——打开乘车码——刷码进闸”的流程。
正在指挥对方的王燎一愣,他确实没有预料到罗宾能主动帮忙。
【根据您的希望,本机能够协助完成大部分书面工作。】仿佛预料到了王燎的惊讶,罗宾解释道,【本机建议您应当尽快结束工作,然后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社交账号上去——互联网上似乎有一些新的麻烦正在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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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秦桧还有仨朋友。在现代社会里,想找到一个完全没有朋友或者亲密社会关系的个体十分困难——甚至……完全不可能。
再怎么品德败坏的非法乱纪之人,也会有几个聊得来的对象,在互联网上混迹多年的周澜松自然也不例外。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周澜松的朋友当然也不会是什么普通人。看段子和周澜松看成了朋友的简增,平时的赚钱来源主要是倒卖各种数据库里的用户私人信息。虽然简增不会也没有那个能力主动入侵大企业数据库,但已经在网上到处流传的泄漏数据库还是能给他带来一些“生意”。
比如把几条特定的个人信息卖给别的灰产组织,或者收人钱财“开盒”某些个人信息。这样的生意当然不合法,但简增做的比较小心,因此从来没有被公安机关发现打击过。
简增平时有个网络服务提供商技术人员的正经工作,贩卖个人信息的工作算是“兼职”,也是他年轻时“黑客梦”在现实社会打磨下遗留的最后残骸。
简增原本以为,自己能够慢慢放弃掉这种危险的“爱好”,然后逐渐变成一个和其他同事一样的无趣普通人。但这样的想法在他收了一条手机短信后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根据简增学习黑客技术的论坛说明,互联网使用第一守则应该是:永远要保护好你的个人信息。而简增也一直认为自己做的不错——他现在使用的个人手机号码和互联网上的账号完全是物理隔离状态。
但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不光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甚至还知道他和那个“天天向上”的好友关系!明明使用了多重套壳,用了七台肉机做转跳,甚至连账号实名制都用的是自己手里的泄漏个人信息。但这个发信息的人却能够精准无误地直接把那个伪装完美无缺的账号,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并且发来一个乍读起来像是“令他人社会死亡”,实质上完全就是针对简增威胁的手机短信。
这条短信让简增如堕冰窟。他非常清楚,自己这是被人盯上了。而且盯上自己的人,自然就是那个段子手“天天向上”想要维权的公司老板。
毕竟王燎和邓玲的照片以及个人信息都是他找出来,然后交给天天向上的。
在看到短信的五秒钟内,简增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招惹了一个了不得的角色。他焦虑地解锁了自己的备用手机,想要问问天天向上到底是怎么回事。电话接通后,他听到了网友的抱怨,“老多,真他妈离了谱了,我爸妈都收到了骚扰短信,怎么回事啊?”
简增又急又怒,“你到底招惹上什么人了?我的底都让人家给翻出来了!”
“还能是什么人,我找人查过了,一帮残废凑在一起开了个公司,吃补助的。”电话那头的周澜松不耐烦道,“你别瞎操心了,我先去趟我丈母娘家……等这边事情完了,我直接买张票去深圳堵他们!他妈的……不给钱我就弄死他!”
电话里的周澜松嘴上正在撂着狠话,简增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货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多可怕的对手。他想劝这个网友两句,人家要是不再追究那不如息事宁人算了。
可话刚到嘴边,他就从手机听筒里听见了“咚!”的一声巨响。沉默了几秒后,电话那头开始传来了非常虚弱的哀嚎声,以及乱七八糟的动静。内容无外乎这么几句:“天呐,有人跳楼!”“砸着人了!”“快叫救护车!”
简增艰难的咽了口口水,他迅速挂掉电话,抽出SIM卡之后将芯片掰成了碎片。再把手机用锡箔纸包裹的严严实实,最后塞进了自家衣柜后的暗格里。
早上七点刚过,简增一点困意都没有。他浑身颤抖着,用肉鸡搜索起了天天向上所在地的短视频。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简增终于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一个黑影从高空快速落下,正好砸在了打电话的周澜松头上。
触电般关掉了电脑,瘫坐在人体工学椅上的简增深呼吸了几次。
那个傻逼到底招惹了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