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西斜,橙红色的日光斜射在他的手机屏幕上,把本就锐利的字衬得更加耀眼。他艰辛等待了五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完美的结局,比那轮红日还要完美的结局。
抱着沉重的纸箱走出主楼时,晚霞已染红半边天。他没有前往班车发车点,而是穿过种着棕榈树和金边红桑的僻静小道,走进外墙被粉红色珊瑚藤爬满的食堂。
这是他在湛江市气象台度过的最后一日,如果说这里还有什么让他格外留恋,那当属一碗从胃暖到心的杂鱼汤。一碗味道和张瑾玥的手艺如出一辙的杂鱼汤,只在食堂和26年的那个雨夜才享用过的杂鱼汤。
今天的食堂也格外冷清,在本应开始出餐的五点多,食堂的大师傅们还坐在摆在珊瑚藤下的小马扎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其中一位远远看见陈相走来,连忙放下茶杯,把手汗擦在围裙上,匆匆忙忙进了主厨房。背影顿厚,健步如飞。
当陈相来到打菜窗口时,接待他的是同一个身影。
“来了?别急啊,马上就好。”对方操着粗糙沙哑的嗓音说。
陈相被凉在一边,面对一整排空空如也的打菜台发出一声叹息。上班的人少,菜的样式也就少,大师傅们也不免敷衍。他大概率是吃不到杂鱼汤这种做起来格外麻烦的东西了。
但他的这一天似乎总在被幸运女神眷顾,等待一会儿后,厨房里开始飘出杂鱼汤特有的鲜香气息。
大师傅提着高汤锅出现,从中舀出一碗推到陈相面前,接着又转身从冰箱里端出一碗凉粉草。两道菜的分量都比往日的要大。
还在慢条斯理从滚蛋箱里翻餐卡的陈相愣住了,他还没说要什么菜,对方就端给他了,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样。难道他已经出名到这种地步,连喜欢吃什么都被人打听到。
“不用打卡了,这是叔送你的。”大师傅一边说一边摘掉防烫手套和围裙,自窗口旁的员工通道走出,从陈相面前端走鱼汤和凉粉草,端到临近的一张餐桌上,贴心配上碗筷,笑盈盈地望着陈相。
“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咱俩有缘,今天也是我在这里炒菜的最后一天。我要退休了。”
陈相一时消化不了对方的话,炒菜师傅是不负责打菜的,两个人之前从未搭讪过,但对方好像视自己为老熟人。
对方没理会陈相的不解,自顾自摘下厨帽,脱下袖套和罩衣,最后摘下口罩,从腋下抽出带着水珠的保温杯,坐下身,仰头喝下一大口。
待那人再抬头时,积聚在陈相心中的费解不单没有消解,反又叠上一层惊讶。
浓眉大眼肉鼻子圆脸,左脸蛋有颗痣,眼角的鱼尾纹像蛛网一样密集,头发已花白,但身体依然健硕,不像一个很老的人。这人的长相看起来很熟悉,很像刚认识不久的一张脸,很像陈德球。
陈相的目光开始望不远处的健康证公示栏里飘,想从那里确认这个名字,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必了。
“你半米长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哩。”对方把保温杯的杯盖拧紧,望着陈相说,一脸慈祥,“我和你爸有过一面之缘。”
“不是你这个爸。”对方指了指山下。
“是生你的那个爸。”说完又指了指北方。
“你脸型像你妈,但眼睛鼻子都是你爸的。你刚来我就认出你了。”
陈德球把筷子塞到陈相手里,“有其父必有其子可不是说说看的,你俩都能看透老天爷,都喜欢喝鱼汤吃凉粉草。这两个吃食啊,做起来一个比一个麻烦。你们还都有这个口福。”
陈德球说完仰脸爽朗一笑,再一次催促陈相吃饭,像自来熟的亲戚在聚餐饭桌上关照小辈那样。
在那推脱不掉的热情下,陈相顺势问出26年前的那个雨夜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在谜一般的拼图上,拼出第一块完整的一角。
“95年6月的最后一天,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天。
贵虾第二天一早就要做开腹手术,很可能就此活不了了,但我还没实现他的愿望。我还欠他一个气球,一个大到能带他飞上天的气球。他一向喜欢天上的东西,鸟、飞机、虫子,带翅膀的他都喜欢。
我给气象台送氢气半年多了,台里人都熟悉我信任我,直接配给我一把仓库钥匙,不忙的时候还会有人帮我搬货。那个时候为了给贵虾治病,我穷得下顿饭都没着落,只能给他们散自己卷的旱烟表示一下,他们都不要,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帮我。
我经常看他们放气球,也打仓库里气球的主意很久了,有好几次我甚至都缠在腰上要带走,但最后也没真正下手。人家对我好,我偷人家东西,那我就成混蛋了,祖宗都要骂我。
6月份的第一天,我又没忍住动了歪心思,恰好被一个总穿藏蓝色棉衬衫的小伙子撞见,他估计是看我膀状腰圆的不好对付,撒腿就跑了。
我也心虚啊,都往腰上缠一半了,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急得原地打转,臊得想扇自己的脸。过一会儿,那小伙儿又只身一人回来,怯生生地嘱咐我别再偷拿,实在想要的话等到月底给我留一个淘汰的。
你是想不到那天我有多开心,你们这单位里啊,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