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变了!”
第一个发现风向改变的亲兵快步跑到曾铣的身边。
曾铣的脸上看不见喜怒,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如阵阵波涛般的泛黄草原,小草摇头晃脑,随风起舞,齐齐地指向南方,而后曾铣又摸了一把须髯。
那亲兵冷静下来,正言道:“部堂大人,起北风了。”
曾铣还没开口,另一个亲兵及时凑上前来,接言道:“寅时。”
曾铣这才变了脸色,忍不住在两个亲兵间踱步,嘴里反复默念着那句:“冬月初五寅时,北风。”眼中全是敬畏。
两个亲兵狐疑地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皇上到底是料事如神,还是有鬼神莫测之术?”越往细处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曾铣满脸骇然,可他怎的想不到答案。
在延绥镇整兵时,曾铣让手下的兵把天舟的启动,白磷慢炮的组装,以及此刻要用的战术演练了数百遍。这上千人得心应手,是好手中的好手。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这上千名将士,徐阶那句“行百里者半九十”犹在耳畔,从京师远赴贺兰山,眼下才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一步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成功还是失败,尽数在此一举。
曾铣对身边那几位亲兵,肃然说道:“传令下去,动手!”
秋冬交替就在这一夜之间。不一会儿,将士们点燃了天舟的稻草,稻草上的腐肉和湿布遮蔽了火焰,形成层层浓烟,高温让天舟的气囊充得鼓鼓的。草地上的天舟一个紧接着一个升了起来,摇摇晃晃在夜空盘桓了一阵,而后像是被北风吹散的蒲公英似的,带着诡异的梦,飘向了同一个方向。
忽而,上千艘天河的船从贺兰山之北满帆驶向那条在山下沉睡的火龙。
望着还蒙在鼓里的鞑靼军营,曾铣目若寒冰,心如止水,背着风,火焰遮空,火红的天河远去。
他悄然想起唐朝杜甫的一句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起初,鞑靼大营前的哨兵看见的是远处一点暗黄的星火,彷佛有人把夜幕烫出了一个洞。那哨兵爬向高处,喊来周边的战友,他急促的喊叫声让每个赶来的人都睁大了那双睡眼。
明军的游击骚扰这几日如家常便饭一般,俺答的部众在前沿受了不少损失,但吉囊的部众在后方扎营,最多也就损失了一些睡眠。没有人真正把那比星光还渺茫的灯火当一回事。
少顷,星点陆陆续续在天边出现,连点成片,浓雾弥漫,北风带来苦涩的气味,无数的火光编织成一张巨网,向着他们的军营笼罩而来。
随着那巨网一点点地逼近,各个哨兵仰头看着从头顶飞过的巨型气囊——那东西摇摇晃晃,行动迟缓,像一个八百多斤的汉子骑着一匹刚出生不久的瘦马在冲锋,模样滑稽无比。
泛黄的火光在冬月里温暖无比,天舟如夏季的萤火虫。
第一次见到这样飞翔的庞然大物,他们愣在火光的阴影里。有几个哨兵对着那东西指指点点,有说有笑,想必明军已经是黔驴技穷了。
终于,有人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吹响警戒的号角。
火点燃了夜空。
在振聋发聩的爆炸声中,数千个天舟的气囊也燃烧了起来,航向失势尺寸,舟身辄糜碎土,随之降下苍蓝色的火雨。
延绵数里。
夜空亮如白昼。
火焰来自地狱。
引燃了营帐,吓退了马匹,连周围的草木都尽数融化了……一旦沾上人的肌肤,就怎得也扑不灭,一直到烧穿骨肉。即使勉强把人救回来,火焰散发出来的毒气也会让人无法呼吸,活生生地把自己给憋死。
鞑靼大营被数千个天舟突如其来地一冲,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化成一片火海,四下都是哀嚎惨叫。
曾铣的亲兵站在山脊边上,这些久经战阵的士兵,眼睁睁看着一个时辰前平静的鞑靼军营瞬间成了人间炼狱,也纷纷皱起了眉头,心中万分庆幸,此刻自己才是发起进攻的那一方。
曾铣久居边关,与鞑靼对垒多年,除了用兵,他还有两样东西,让鞑靼闻风丧胆,一是地雷,一是慢炮。
所谓慢炮,就是一种特制的定时爆炸物。
从京师出兵时,曾铣看着工部给的天舟,还有蓝道行给的能把人的皮肉烧穿的白磷,他即刻就想到了火攻。他把白磷放进慢炮里制成白磷慢炮,再把白磷慢炮放进天舟,按照皇上画的天舟图纸,燃烧的稻草铺上腐肉和沾湿的布,可驱动天舟飞出十里地。
占据贺兰山北,临近鞑靼大营,让天舟借北风而下,白磷慢炮定时而发,须臾之间便可破敌。
一切跟皇上的计划一样,一切跟曾铣设想的如出一辙。
吉囊慌忙地从大营冲了出来,茫然地看着混乱的营帐,他甲胄上的皮革也燃起了火焰,好在这火势不大。一个护卫提过水桶,用冷水一冲,吉囊身上的火便熄灭了。
“怎么回事?”
火光把吉囊肥硕的脸映得通红。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一名护卫想去牵马,却被惊骇的马匹活活踩死了,再一名护卫紧接着冲过去,还没来到马的身边,就被一个浑身燃着火的士兵扑倒,片刻功夫,自己也被烧死了。
吉囊拔出军刀,左右挥砍,接连斩杀了数名逃跑的士兵和因为着火而惊慌失措的士兵。
一艘天舟在吉囊的头顶爆炸,他随手抓过一个护卫来遮挡落下来的鬼火,而后一刀捅穿了护卫的心脏。很快,吉囊冷静了下来。这些天舟飞行的距离有限,只能袭击到军营的北部。
于是,吉囊拿过腰间别着的鞑靼右翼三万户首领的号角。
混乱的军营里,响起一声浑厚且充满权威的号角声。
鞑靼军营南部见北部受了突袭,虽然还没弄清具体情况,但是早已训练有素地集结完毕,听了首领这一声号角,便有条不紊地向着吉囊的方向赶去。
可还未走出半里地,黑天摸地中,听的四下喊杀震天。
在鞑靼军营南侧静候多时明军铁骑见机杀入了阵中,对着鞑靼大军的胸腹往来冲锋。明军手里的三眼火铳接连响了几轮,而后隐入夜幕,换上了刀枪,消停一阵,又杀将出来。白刃纷飞处,血光,人头,四肢,内脏,尽在空中翻腾,腥臭味填满了整个空气。
夜色深处,烟雾弥漫,彷佛还有数不清的明军奔涌而来。
鞑靼军四下惊骇,乱了阵脚,赶去支援北部的队伍被冲得零零碎碎,四处奔逃。
这么多的明军到底是从哪来的?为何一点踪迹也没有?只顾着逃命的鞑靼士兵,没有人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曾铣在山脊上举着千里镜,观察着战况。他所领的人马,在这地势十分险要的地界,不方便快速切入战场。镜头里忽地出现了一支上百人的队伍从被围困的贺兰山奔袭而下,径直冲向火焰最深处,那正是吉囊大营所在的位置。
“陆指挥使?”
曾铣一阵欣喜,但是仔细想想陆炳下山的路线,曾铣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周围的地势,随即高呼道:“上马!随我冲阵!”
吉囊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军营南部的援军,于是,他又吹响了号角。
号角声带来的却不是援军。一匹瘦马越过燃烧着的拒马,吉囊赶忙蹲了下去,那瘦马从他头顶越过,马鞍上却空无一人。
他再一抬头,一只燃着火的雪豹正猛地扑向他,他本能地扔出军刀。那雪豹躲过刀锋,一个跟斗从吉囊的头顶翻了过去。
等那雪豹落定在明亮的火光中,吉囊这才看清楚,那凶猛异常的雪豹其实是一个披着雪豹皮的男人。
那男人耸耸肩,抖落披在身上着火的雪豹皮,火光映在他瘦削的脸上,显出几分棱角分明的刚毅,他的左眼有一条修长的伤疤径直划到鼻翼。他昂首挺胸,优雅地拍了拍身上缺了一角的长袍,尽管浑身上下腌臜不堪,但衣服上绣的那条类蟒飞鱼依旧亮着眼睛。
“陆炳。”吉囊唤道。
来人正是被围困贺兰山数日的大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军刀已经扔了出去,吉囊从地上捡起两把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