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一步三回头,迟迟吾行,恋恋难舍。
养育他二十多年的长安故土,好像就此与他做了一刀两断。
上车后,李贤掀起车帷,探出脑袋,凝眸回望着来时的路,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太平公主双手做喇叭状,大声喊道:“二哥,安心上路吧,婉儿不会来了,她是母后的贴身舍人,没办法来送你!但她说了,那道敕旨,已经将她挫骨扬灰,世上再无上官婉儿!”
“那就告诉她,让我们相忘于天涯罢!”
李贤不再回头,车马渐行渐远,消失在子午古道的尽头。
回长安途中,叶法善师徒怀骑着马,远远跟在太子车驾后面。
澄怀禁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师父,上官婉儿是谁?”
叶法善天师道:“在太平公主的婚典上,扶她下轿的女官,就是上官婉儿。她是天后的御前舍人,着名宰相上官仪的孙女,也是太平公主的闺中好友。”
澄怀想起了那天的一幕,对上官婉儿依稀有些印象。
“听家父说过,上官仪是贞观进士、弘文馆直学士,天皇早年的肱骨之臣,因为草诏废后,得罪了天后,被诬陷谋反,遭到满门清算。”
“麟德元年,天后引道士入宫,行厌胜之术。内侍省一名叫王伏胜的内给事向天皇告发了此事。于是,他想趁机废去皇后。”
“行厌胜之术,天皇就要废后,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澄怀有些不解。
“厌胜之术是皇宫大忌,但天皇意不在此。初登后位时,天后尚能屈身忍辱,奉顺上意。随着她的权势越来越大,天皇欲有所为时,经常被她制衡,这才是令他真正不满的地方。”
“上官仪是如何卷入废后风波的?”
“恰好此时,上官仪上了一奏, ‘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将其废黜,以顺人心。’于是,天皇就命他草诏废后。”
“既然受命废后,上官仪怎会机事不密?”
“天皇身边的近侍,多是天后的人。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先发制人,指使亲信礼部尚书许敬宗,诬陷上官仪、王伏胜勾结废太子李忠,图谋叛逆。”
“看来,上官仪不仅没有成功废后,还连累了儿子上官庭芝和家中男丁,全部以谋反罪被处死了。”
“上官家族中,唯有女眷活下来了。那时,上官婉儿尚在襁褓,与母亲郑氏一同被没入掖庭,充为宫奴。”
澄怀轻叹道:“这么一闹,大权继续归于中宫,天后每天垂帘听政,政无大小,皆出其手,天子只能拱手而已!”
叶法善天师手里紧紧握着缰绳,双目低垂,看着马颈上飘动的鬃鬣。
“上官仪虽遭不测,却留下了着名的上官体。他归纳六朝以来诗歌中的声律、对偶方法,提出了六对、八对之说,成为当今文人写作律诗的规范。”
“弟子读过他的奉和之作《山夜临秋》, ‘殿帐清炎气,辇道含秋阴。凄风移汉筑,流水入虞琴。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滴沥露枝响,空蒙烟壑深。’清丽婉媚的文字,真是令人惊艳!”
“他十分注重对景物的观察,追求音义的对称效果,倡导世人摆脱从类书掇拾辞藻的陈规旧习,自铸新词,以状物色,再通过物色的动态变化,写出内心的婉转情思,构成了情隐于内而秀发于外的诗境。”
“这种属对工切、笔法精细的创作风格,一经出世,就被世人冠以 ‘上官体’的称号。”
叶法善天师摇了一下手中的缰绳。
“上官诗风迅速从宫廷蔓延到大唐各地,把大唐律诗的创作,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以及杜审言、陈子昂、贺知章、沈佺期和宋之问等大家,正是在此时,受他的影响,才陆续登上了大唐的诗坛。”
“是啊!斯人已去,诗风犹在!一个人影响了一代人,不得不说,是一个时代传奇!”
马蹄嘚嘚,声声清脆,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缓步前行。
师徒俩随着马背起伏,摇摇晃晃。
澄怀的眼里蕴着熠熠光芒。“上官仪力求诗歌声辞之美,诗书传家,没想到,他的孙女也是一代才女!”
“上官仪的夫人郑氏,是一位多才女子,在掖庭精心培养女儿。上官婉儿目染博渊,刻苦读书,继承了祖父家学,吟诗着文皆是一流。年纪轻轻,就被天后赐为女官。”
仪凤二年,上官婉儿的聪慧之名,传遍了掖庭后宫。
武照听说了这位才女,召见了年仅十四岁的上官婉儿。
她当场出题考较,上官婉儿文不加点,须臾而成,不仅文采飞扬,词藻优美,还明达吏事,见解独到。
武照十分欣赏她的文才,亲自敕书赦免了她的官奴身份,引为亲信女官,掌管宫中制诰。
“上官婉儿是如何与废太子贤有交集的?”澄怀道。
叶法善天师远远看着前面的车驾,神情淡然。
“她在掖庭与李贤相识相知,两个才情男女,彼此暗生情愫。在这个背负着复兴家族重任的少女心中,李贤应是她全部的希望。”
“一场谋反案,还是惊醒了她的梦!”
“上官婉儿出身没落的相府,有幸得到一个脱离奴籍的机会,自然格外珍惜。她与天后的不世之仇,只能深深埋藏到三寸心房里。”
长安夜色如墨浓,上官婉儿多么希望,这场梦永远都不要醒来。
可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贤从她的梦中跌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谷地。
李治命上官婉儿拟旨,废太子李贤为庶人,幽禁长安,收缴的铠甲兵器,于泾水河畔焚毁;也是她亲笔拟旨,将李贤流配到遥远的巴蜀之地。
檀香木梨花紫毫诗笔落在砚池中,浓酽的焦墨,不兑一滴清水,干皴之笔写出的是伤心、是绝望、是无奈,是一介柔弱女子的力不从心。
李贤的罪名,包括刺杀朝廷命官,忤逆二圣,还包括豢养男嬖。
这是二圣让她写过的最严酷、最残忍的一道敕旨。
回宫之后,上官婉儿大病了一场,甚至无法下地。
武照怜惜她,特意拨了几个婢女伺候她。
澄怀转头瞥了师父一眼,道:“人事艰辛恒常如此,上天对婉儿开了一个又一个玩笑。她无法改变过去,也无法掌握未来。或许从此以后,她的心就变硬了,变钝了,变得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身在魏阙,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回到长安数月,叶法善天师见识了一波又一波的朝廷风云。
青田太鹤山洞天的宁静,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也许,只有时间能改善一切吧。”
师父的声音像沣峪河中的碎冰撞击在石头上,猛地泛起了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