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照的声音铿锵有力,抽丝剥茧般地剖析起当前的局势。
众臣的目光跟着她手中的玉杵在大唐舆图上游走。
“如果突厥控制了丰州,攻进河套平原,大唐王朝的防线必然要撤至长城沿线,严重威胁到两京安全。反之,如果大唐王朝能够控制住丰州,就能遏制东突厥的南侵之路,牢牢守住北境的第一道防线!”
丰州之轻重,已经一目了然!
“天后殿下分析得非常透彻!”丰州都督司马唐休璟道,“丰州居地冲要,以黄河天险为固,如果今日弃之,东突厥便立刻占有河滨之地,而灵、盐、夏等州将成为边境。”
岑长倩奏道:“陛下,我们不要忘记,大隋皇帝也曾徙丰州百姓于宁、庆二州,致使突厥深入侵扰。前车之鉴,当引以为戒!”
众人议论纷纷,很多人开始倒向力保丰州的一派。
裴炎还想张嘴辩论一番,听见李治又咳嗽了几下。
远远望去,他的面色委靡,露出了几分疲惫的神情。
李治强打起精神,道:“东突厥频频骚扰我境,大唐军事策略,从进攻转为防守。如众卿所说,边线南移,百姓不安其业,两京危也!丰州不仅不能放弃,还要加强经略军、定远军,以及振武军的力量,确保此地的安全!”
武照和刘仁轨等人,终于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她启步走到御前,奏道:“陛下,左骁卫大将军程务挺正率军驻扎在雁门关,妾请命,任程将军为单于道安抚大使,率军招讨阿史那骨笃禄,收复单于都护府的失地!”
“朕,准奏!”李治虚弱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一番激烈的辩论终于结束了,李哲也松开了手指,双手置于后背交握着,用迷茫呆滞的眼神扫了一眼天皇。
永淳二年,老天爷依然不眷顾大唐,天灾不断,战火四起,国无一日安宁。
朝中又有李敬玄、裴行俭、薛仁贵、崔知温、高智周等一批老臣相继去世,中书令薛元超病喑,上书乞骸骨,也离开了朝堂。
父亲身心交病,脸上总是挂着羸弱和枯槁的表情,人也一天比一天瘠瘦。
李哲很想为他多做点什么,可是有母亲在,什么也插手不了。
迎着他的目光,李治本想斥责几句,想到武照也在场,又将嘴边的话语都咽了下去。
“既然无事,众卿都退去罢!”
入秋后,李治的风眩症再次复发,导致目不能视。朝中诸事,只能由武照天后一手处理。
不久,就病骨支离,疾入膏肓,宰相以下大臣都不能觐见。
这一次,他在龙榻上足足躺了半年有余。
自知命不久矣,李治决定改元弘道,希望通过弘扬大道,以求天下政通人和。
永淳二年十二月四日,命上官婉儿书写了《改元弘道大赦诏》,想亲自登上紫微城则天门门楼,向天下宣赦。
可是他身单气逆,竟然爬不上马背。
姚瑞德公公只好召集洛阳百姓,到贞观殿前宣听敕旨。
叶法善天师扶着李治从贞观殿中走出。
无奈提不起腿来,无法迈出门限。众人只好将他抬了出来。
李治佝偻着身子,弱不禁风地立在大殿门前,拿着敕旨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花白的鬓发间泌出,流到赭黄色盘绦人字纹袷袍上。
寒风侵肌的十二月,袍衫领口竟然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
群臣和百姓鸦雀无声。
这支将要燃烧殆尽的残烛,正努力亮起最后一道光芒。
李治紧紧眯着眼睛,才能看清越州藤黄纸上的墨字,苍白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念出:
“朕以寡昧,缪膺丕绪,未尝不孜孜访道,战战临人。驭朽怀秋驾之危,负重积春冰之惧,日慎一日,三十四载於今矣。何则?足寒伤心,人劳伤国,下安即上逸,时弊即君忧。所以身处九重,而情周万姓,建本之怀遽切,抑末之念逾深。今虽庶绩已宁,淳源未洽。履素归厚者,遂寂寥而靡闻;徇华趋利者,尚驰骛而不息。”
喝了一口清水,歇息了片时,又缓过神来,继续念道:
“朕以薄德,有谢移风,永念群方,在予多愧。况朕之绵系,兆自元元,固当远协先规,光宣道化,变率土於寿域,济苍生於福林。属想华胥,载劳寤寐,所冀内外寮寀,各竭乃诚。敦惟黎人,俱崇简质,旧染薄俗,咸与惟新。凭大道而开元,共普天而更始。更申沛泽,广被纮埏,可改永淳二年为弘道元年,大赦天下。”
读完冗长的《改元弘道大赦诏》,李治已经喘息不止,气咽声丝。寺人们将他抬回到贞观殿内歇下。
武照带领太子李哲、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以及群臣,守在殿外,莫敢离去。
戌时一刻,李治醒来,环顾四周,大殿里灯烛辉煌,几位宫婢垂首而立。
卧榻之侧只有叶法善天师在,他颤颤巍巍地抓住他的手,虚弱地问道:“朕今日大赦天下,百姓欢喜吗?”
“天下百姓,承蒙陛下赦免赐福,没有一人不喜悦感动!”
李治的眼眶里饱含着泪花,伤感道:“百姓虽然欢喜,但朕的性命危矣!天地诸神,若延长朕一两个月的性命,能够回去长安,便死而无憾了!”
“陛下,大唐百姓舍不得您!”叶法善天师泫然泪下。
“朕富有四海,带不走一针一线;业成八方,带不走一奴一仆。铮铮铁骑踏过的河山,苦苦追寻过的妙人,无论挚友还是政敌,皆是水月镜花。朕一死,唯有孤独是永恒的!”
无边无际的孤独,瞬间弥漫了整座大殿。
叶法善天师想说些什么,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脉搏,那微弱不应的脉象,如屋漏残雨,良久才得一滴。
“宣天后武照和侍中裴炎进殿,朕要交代身后大事!”李治虚弱地动了动唇。
“是!臣立刻去宣旨!”
人生最后一刻,李治选择了与武照和解。
不仅把几位皇子、公主,都托付给了半生相爱相杀的她,也大唐江山这副沉甸甸的担子托付给了她。
除了她,还有谁能够承担得起如此重任呢?
弥留之际,李治用尽平生最后一点力气,紧紧地握着武照的手,那么不舍地撒手西去。
武照捧着他的手,失声痛哭起来。
烛尽光穷,人死神灭。弘道元年十二月四日,李治在洛阳紫微城贞观殿殡天,终年五十六岁。
这位励精为政的伟大帝王,一生栉风沐雨,终于鼎成龙去,成为天帝之宾。四海之内,八音遏密,皆为大唐天子的落幕而伤悲。
群臣上谥号天皇大帝,庙号高宗。丧龙钟在紫微城上空肃穆起伏,声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