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她居然相中了武轮,多次借口送东西,传口谕,进入东宫色诱他。
甚至有一次,韦团儿强行闯进东宫,要求收她为贴身婢女。武轮烦不胜烦,但又不敢轻易得罪,命人客客气气地将她请了出去。
毕竟,她是母亲眼前的红人,随便说几句话,都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无尽的麻烦。
武轮很想向叶法善天师求一张斩小人的符箓,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一切都好!本王一不操心国事,二不操心孩子,能有什么忧愁呢!”
“殿下无忧就好,臣放心了!”叶法善天师道:“时辰到了,我先去给小殿下上课,把他落下的课业慢慢补上来。”
武轮颔之,借口有事要处理,离去了。
不一会儿,丽正殿偏殿的书窗下,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武隆基第一次和云鹿一起听课,非常兴奋,不时地朝她投去深切的眸光。
阳光照着她明亮的眸子,长长的睫毛,像星子一样,不停地闪烁着。
叶法善天师手捧《老子》,道:“复习过以前讲过的内容,今日,我们要学的是第七十九章,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武隆基迫不及待地问道:“尊师,什么是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意思是说上天之道,公义无私,经常降福和保佑遵循天道的人。”
想起那场轰轰烈烈的改唐革命,多少李唐子孙和李唐旧臣丧命于这场变革中,武隆基心里一阵难过。
“上天看起来是公平公正的,但我常常看到一些良善之人,并没有得到上天的眷顾!”
“殿下不能只看眼前。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这些道理,尽得《老子》的精粹!”
“尊师说的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为恶者惹祸害,为善者得福报!”
“理解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句话,先要懂得第一句, ‘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老子深知,以调和的方式处理怨恨,必有余怨,余怨之下,争端不断,因此,他提倡以德报怨。”
云鹿看了一眼武隆基,疑惑地问了一句:“师父,这里的德和善,就是儒家常说的道德和慈善吗?”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首。
“此德,并非伦理意义上的德,而是属于无为之德、不生之德;此善,也并非是寻常之善,而是大道的无为之德充分发挥时,天下万物产生的美好状态,就是老子崇尚的 ‘上无为,而民自化’的境界。”
武隆基道:“皇祖母崇尚佛教,下令百姓戒杀生,禁止捕捞屠杀鱼虾。时年江淮天旱饥荒,百姓因为不能打鱼捞虾,饿死者甚多,造成民怨沸腾。大怨与大德,该如何平衡呢?”
“怨,有时生于私。如果一开始,圣神皇帝以 ‘上德’处世,在 ‘无为之德’的状态下自然而为,万物就怡然自得,哪里会生出什么怨来呢?”
“《老子》真是一本治世修身的奇书!皇祖母还下令,科举士人罢习《老子》,改习《臣轨》。今后,我们还可以学习《老子》吗?”
“当然可以。《臣轨》和《老子》完全不是一类书。”
“《臣轨》是什么书?”
“《臣轨》是上元年间,北门学士刘祎之、元万顷等人,秉承圣神皇帝的意旨所作,阐述君臣关系的书籍。此书强调君臣同体,臣下尽忠君主,处事推善于君,引过在己,不求功赏,竭诚进谏。要论治世修身,《老子》才是经典之作!”
“尊师,您什么时候开始读《老子》的,读了多少遍了?”
“大约五六岁吧。师父读《老子》,读了千遍万遍了,今后,还要继续读下去,一直读到老!”
武隆基道:“尊师,给我讲讲您小时候的故事吧!您是如何从一位道士,成为天下闻名的人间真神仙的?”
“从哪里开始讲呢?”叶法善天师看着堂下两双期盼的眼睛。
“只要是您的故事,我们都爱听!”
他略一思索,道,“为师七岁那年,涉江而游,久久不见归来,人人皆以为我已溺毙。三年后才返家,父母问我何故不归,我说, ‘有两位青衣仙童指引,憩于华堂峻宇,一位名唤太上的老者,教我咽灵药,吸云浆,流连忘返。”
“太上?莫不是太上老君,道家尊神太清道德天尊?”武隆基立刻想到了端坐在神龛里的那尊太清道德天尊坐像。
“为师所讲,殿下权当故事听,真假莫辨。”叶法善天师含笑道。
“嗯!尊师请继续讲下去!”
“十五岁时,为师在家中炼丹,误食了毒丹,行将就木,又见那两位青衣仙童现身,作法与我解毒,口中念道, ‘天台茅君,飞印印其腹!’不久,我就活过来了,灵应感通,大约由此而来。”
武隆基与云鹿对视一眼,越发好奇起来。“世人说您能啸叱风雨,鞭笞魔魅,您师从何人呢?”
“为师出身道士世家,年少时到处游历,求法问道。师从天台茅君、豫章万振法师、青城赵元阳、嵩山韦善俊等人,获灵图秘诀,仙符真度,宝录生券,冥感空传等真传。苦修一世,宴息于青田太鹤山洞天,只为普济苍生也!”
两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听他闲聊生平轶事。
叶法善天师绘声绘影,谈笑风生。
武隆基听得津津有味,终于豁然。“哦!尊师养神太和,观妙玄牝;藏察无象,钧致不测。所以,世人才送您人间真神仙之称!”
“好啦,时间差不多了,课间休憩一盏茶的时间,你们自己玩会儿吧!”
武隆基拉着云鹿跑到院子里说话去了,一年多未见,心中积攒了太多想说的话,一盏茶的时间哪能说的完呢?
叶法善天师从窗牖里看着他们的背影,笑而不语。
他们坐在假山上,四只脚欢快地飞荡着。合欢树的枯枝落在云鹿的身上,像是枯笔蘸了焦墨皴擦出来的,斑斑飞白,浸满衣裳。
“云鹿,好想你能天天入宫,和我一起上课。”武隆基嗫嚅道。
“师父说,天下改唐为周,时局和以往不一样了……”
武隆基沉默了,飞荡着的双腿渐渐停了下来。
天下易主,时局的确是不一样了。做为皇子皇孙,他们的地位高高在上,却连一个自由之身都不能拥有,甚至不如一介来去自如的布衣百姓。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呢?”
“云鹿不知道,或许,师父下次入宫,还会带上我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没头没脑地搭着话。
深冬的太阳西沉得很快,没过一会儿,就从宫墙那边落下去了。再看云鹿之时,她衣裳上的枯笔飞白,也跟着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