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叶法善天师尚在,一定不会让他做出这等残暴昏庸的事来!
“事情过去三年了,陛下还是多多向前看吧!”高力士的语气中,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害怕兄弟与诸王兵变,害怕太子与诸子兵变。
在兵变中上位的李隆基,最害怕的还是兵变。
一日废杀三子,亲手酿成了这桩最惨烈的皇室冤案,真可谓昏蔽甚矣!
“听说,张九龄被贬荆州,做了一首《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首五言律诗,清丽雄浑,字里行间,无不思念着陛下,牵挂着朝廷。就让他在荆州散散心,多写一点诗歌,再召回长安吧!”
高力士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罢免。
随着张九龄的罢相,一心维护开元之治的最后一位重臣离去,这个繁华盛世开始走向了下坡路。
“今日,澄怀为何突然请辞谏议大夫、集贤院学士?”李隆基问道。
高力士低着头,摩挲着自己的拇指,心里想着如何圆满地回答。
“肃明皇太后的神主祔入睿宗皇帝的太庙后,您将仪坤庙改为肃明观,供奉昭成顺圣皇太后,命澄怀兼任首任观主。他喜静,去了那里,可以继承越国公的遗志,专修道法。”
“这座道观虽处金盏之地,却是难得的清净之所……”
“澄怀说,他以道士衣冠视事,就职朝廷,是陛下天恩浩荡。作为报答,他愿孤老于肃明观,终生为昭成顺圣皇太后、为陛下求福禳灾。”
其实,事情并没有高力士说得那么简单。
开元二十七年年初,李隆基以牛仙客为兵部尚书兼侍中,李林甫为吏部尚书兼中书令。
李林甫授为集贤殿大学士、接替病逝的张说,成为集贤殿书院的知院事。
自从他来了以后,澄怀觉得集贤殿书院不再集贤纳士,以济当世。
一身傲骨的他,不屑与之为伍,所以自请常驻肃明观。
日日青灯黄卷,餐霞饮景,陪伴昭成顺圣皇太后,实现自己对李隆基的承诺。
“去了也好!他帮朕整理撰写的《御注道德真经》已经成书,一共八十多章,尚有许多地方需要修改。在肃明观中,他可静下心来写字。”
“陛下在两京崇玄署下都设立了崇玄馆,以宰相兼领大学士,对外招收道学弟子。《御注道德真经》成书后,可颁行全国,令道学弟子和士庶们学习起来。”
“朝廷马上要恢复道举制度,崇玄馆的生员经贡举加试后,可以获得崇玄博士的称号。”
“在您的影响下,大唐人人崇道,人人尊道,人人衍道,人人奉道,人人弘道,真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动合无形,赡足万物!”
“朕改《老子》为《道德真经》,亲自注疏天下,让司马承祯制定真本,在宫内外中讲论宣传,就是要使其成为万物之至根,王者之上师,臣民之极宝!”
“在大唐百姓的心目中,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道君皇帝……”
“道君皇帝,在朕看来,是个褒称。有道之君,行治修制,天下才能安定,有何不可?”
高力士的眼眸里透出一丝迷茫的气息。
“老奴不知,您把道教置于如此至高无上的地位,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隆基静默了很久,道:“武周时期,佛教对大唐王朝、对李氏子孙的伤害,实在太深,太深了。只有道教,才能抚慰大唐的累累伤痕……”
“帝者德象天地,大道煌盛人间。或许,一部《道德真经》,会抹去所有的累累伤痕。”
帝驾一路颠簸前行,两人在车舆中摇摇晃晃。
李隆基猝然问道:“不知子虚和云鹿,在江南过得如何?”
“自从越国公仙逝以后,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传到长安了。”高力士不安地回道。
李隆基的内心一片空白。
他的心里似乎藏着一个巨大的洞穴,明明被掏空了,却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疼痛的感觉。
“景龙观那位小道呢?时间过去太久了,朕只记得有这个人,竟然忘记了他的名字!”
“陛下说的是石清吧?”
“对!朕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石清!”
“他护送越国公魂归故里后,回到了括州青田,开了一间石雕铺子,以卖印章、石雕摆件为生,听说生意很兴隆,日子过得应该挺滋润的吧?”
“那就好!朕想象着,他每天雕刻一些瓜果菜蔬,花鸟鱼虫。闲暇的时候,倚靠在铺子里,想想景龙观那些美好往事,一生平澹无波地过去,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平平淡淡为真,平平淡淡是福!”
“昔日的景龙观是那么热闹,每次去那里,都好像是和家人团聚……”
“那时候,您一有空,就想着去越国公那里蹭茶吃。”
李隆基凄然一咧嘴,眼里瞬间泛起一片红润。
“子虚走了,云鹿走了,澄怀走了,尊师走了,最后,石清也走了,一家人离散了。朕再也不敢踏足那里,就怕睹物思人,心里难过!”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探询道: “越国公羽化后,景龙观香火冷清,荒废至今。是不是该寻一位大德高道,立为观主,把道观重新整顿起来?”
李隆基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态度十分坚定。
“不用了,盛衰兴废,本为循环,就让它荒着吧。自有清风扫尘,疏雨洒路!”
高力士动动唇,又紧闭了起来。
车舆不再颠簸,就是抵达长安了。回到兴庆宫,李隆基往龙榻上一倒,便沉沉地睡去。
开元十六年后,李隆基将办公和起居全部从大明宫迁到了兴庆宫。
看着那精疲力竭的样子,高力士既疼惜又无奈。
随着三王事件过去,武惠妃逝世,陕王李嗣升更名为李亨,继立为太子,大唐朝廷似乎恢复了平静。
可是,李隆基还是终日郁郁寡欢。
白天上朝,他依旧是睿智威严的大唐帝王。散朝回到后宫,脾气暴躁,动辄就拿身边的人出气。
冷冷清清的后宫,只有不受宠的刘华妃还在。
她永远是黑暗中的一道影子,现于月下,消失在白日。
群臣为了安慰李隆基,为他安排了一个又一个出游行幸的计划。但是,他只是身体跟着忙碌,神思却游乎天外。
长此以往,心中越发疲惫不堪。
高力士轻轻地为他盖上团花织锦被子。但愿他的悔恨,能在一觉之后,得以释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