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妙想,小辈儿果然不能和长辈一起住,她小时候父母感情不好、后来又干脆离婚,她爸拎着东西来家里看她、也是立马被她妈扫地出门,她从没见过哪对长辈如此亲热的画面,登时羞的脸热。
大人往往真不如小孩子单纯大方,简一见徐凯亲她还凑上前笑话他俩来着。
啧,这俩人一般要亲多久啊?
她和徐凯一般都亲多久?她也没计过时。
一分钟差不多了吧?
齐妙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这对长辈这般亲密互动,还是三年多以前,大徐总在港城向许玖玥求婚的时候,若不是跟徐凯重修旧好,她都没机会见到徐许二人现如今过日子的相处方式。
原来,他们也会意见不合拌嘴吵架,看来,大徐总现在表面成熟稳重,私底下腻歪可爱、也没比徐凯强多少,想来,夫妻之间的和好速度,妥妥取决于男的的黏糊程度。
齐妙回望餐桌,见徐凯正对着尼克的额头找角度拍照,她忽然好羡慕这个小孩儿,不是因为他家境富裕,而是因为他父母感情和睦。
正因为太了解闺蜜们有多幸福,她有多心疼简一,就有多羡慕尼克、南翊,和北初。
不管了,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尼克本来就不爱吃饭,这好不容易食欲不错,不能耽误吃喝。
齐妙咬了咬牙,大声清了清嗓,又往回退了几步,假装刚来:“小九~~!尼克要吃醋,他平时吃米醋还是陈醋呀?”
果然,再往前走,入眼的画面不再粉红,许玖玥正在掀锅盖,大徐总正从高处往下取醋。
“啊、那个,啥来的?”许玖玥根本没听清齐妙问的啥,胡乱应答。
徐郅恒将米醋和小碟递向齐妙:“这个,少给他倒,尼克跟许玖玥一样,爱吃酸的,吃多了我怕他胃受不住。”
齐妙点头接过,真诚建议:“其实小朋友如果爱吃醋最好吃陈醋,因为只有陈醋是经过天然发酵而成的,富含更多对人体有益的益生菌。”
徐郅恒耍酷,斜睨许玖玥:“听见了么、尼克他妈~”
许玖玥毛捋顺了,配合演出,低眉顺眼:“是,爷,臣妾一定多加研习,提升觉悟,待殿下视如己出,好生伺候……诶呀!”
“胡说八道。”太子爷不满太子妃乱用成语,赏了她一记糖炒栗子。
经咨询,燕城儿研所的副主任医师谷斯年告诉徐凯,儿童在成长发育中前额突出,如果不是遗传,大概率是由缺钙引起,但尼克那种拍十来张照片都拍不清楚的所谓鼓了个包,实在算不上病症反射,小孩子由于生长速度过快导致的缺钙实在算不上什么需要重视的大问题,就日常食补就行。
当然,在线上问诊的最后,谷主任还是带了一句——如果家长不放心,可以到医院进行全面检查,最好查查微量元素。
就这样,一个小问题被短暂缺失家庭参与度的霸总爸爸夸张放大后,又被专业人士轻易化小。
齐妙忽然想起,她小时候免疫力一般,什么风疹、水痘、腮腺炎之类需要居家隔离的传染病几乎都得过,那时候虽然有姥姥帮忙带她,但她妈又要上班又要照顾一个不能上学的病孩子,也是很辛苦的。
除了规定她病着也必须学习、功课不能落下外,她妈真的是很紧张她的身体,是个超合格的母亲,尤其是在她发烧的时候,她妈几乎是衣不解带,整夜守着她,隔一小时量一次体温,生怕她烧坏。
她妈走后,齐妙每每回忆妈妈的伟大和付出,就像是在玻璃渣里找糖,总要刺伤自己。
就连带徐凯去祭拜,她也要从路上就开始做心理建设,提前压住那些记忆盒子里的恶语和真实发生过的疼痛,以防止它们争相冒出来。
前往殡仪馆的路上,齐妙开车,她只跟徐凯说了说五叔五婶儿已经见着齐焕了,但一家三口要配合警方工作,可能要留在当地几天,徐凯精神放松,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一路补眠。
他到了地儿也一直状态轻松,恍然间,让齐妙误以为他是毛脚女婿上门探望活人,可再一眨眼,这冰冷肃穆的灰色建筑,并非她住了许多年的教师楼。
“冷不冷?”松弛的女婿体贴地将围巾帮她围了围,见齐妙乖巧摇头,便利索地带着她往里走。
可没走几步齐妙就发现,上次她是跟着她爸来的,脑子发木,完全没记路。
也或许是根本没想记,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自己来看望她妈。
殡仪馆很大、很旷,齐妙胆子小,不敢乱走乱闯,费了好些工夫才打听明白流程。
这坎坷的祭拜之路,令她心生沮丧。
待看到骨灰盒上她妈妈那张相片时,又不自觉心里发寒。
她把她妈气死了。
这座大山她以为自己早就翻过去了,可一旦回到阳城、站到与她妈有着千丝万缕的这些地方,她就不得不回头望山。
那几个字,就写在山上。
她努力压住那些遮天蔽日的记忆狂灾,提了一口气,按流程替她妈擦了擦骨灰盒和相片,艰难开口,努力做到声音无澜,向她妈介绍徐凯:“妈,这是徐凯,嗯,我男朋友,以前的,现在的,我们又在一起了……”
随着开口,眼眶湿润,她深吸口气压下哽咽,努力挤出尴尬的笑:“对不起、妈,之前你一直反对我和他在一起,我没听你话,又……又没听你的话。”
这事儿徐凯还真不知道,他扯开他二婶儿专门塞给他的棉柔巾包装,却发现妙妙没哭,心里更加放松。
他半开玩笑:“唷嗬,阿姨之前这么不待见我么?为什么呀?是不是因为我那时候没毕业不能自己赚钱啊?”
齐妙强扯唇角,“唔”了一声,继续念叨:“妈,我生病、生病的时候徐凯没不要我,就是……呵,以前的事儿不说了,就说现在吧,你要是还在,见了他肯定要查他户口,那我就把你可能会问的问题,都主动给你答一遍吧,徐凯是研究生毕业,已经参加工作能赚钱了,是个、是个……”
齐妙不敢叫她妈以为徐凯只是个靠家里出钱开公司的富三代,对任何人都可以直说,唯独她妈不行,可她忽然又说不出徐凯的职业,脑子里只冒出‘黑客’二字,可这不是啥光彩的工作。
急的不行,她侧仰头看向徐凯,握着他的手用眼神问询。
徐凯暖暖笑笑,板正面向龛位,阳光知礼:“阿姨,我是徐凯,今年26岁,是一名人工智能软件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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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北斗,37°温水~”
离开殡仪馆,换徐凯开车,出发前,他将温水递给妙妙。
郊区路宽车少,车里一直放着周杰伦的歌,齐妙望着窗外树影快速闪退,努力想象着自己也在以此速度奔跑,奔离背后那座大山。
两人偶尔闲聊,开了大约四十分钟,路边开始出现高层楼盘,没一会儿,总算重返市区。
路口等红灯,徐凯抻了抻懒腰,抓住妙妙的手,开玩笑逗她:“不怪你说殡仪馆冷、你害怕,真的嘿,感觉那地儿磁场是挺邪性,我也不爱呆,但我去我爸妈墓地就还行,挺清静的,明年清明节我还陪你回来,咱替阿姨选块风水好的墓地吧~”
“嗯……”齐妙挪了挪身子,浅浅说了个她和她妈之间的秘密:“但是我妈想要海葬,我觉得她如果是当代年轻人,应该是追求独身主义的那种,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孩子,大概是这辈子被一些教条束缚得太累了吧,她很想追求自由。”
红灯倒计时30多秒,徐凯看齐妙点头赞同:“海葬也行,回头我打听打听可以选哪片海,给阿姨选个自由的海域……”
‘当当当~’
有人敲主驾车窗,齐妙比徐凯先看清状况,已经开始掏钱包了。
窗外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看不出男女,徐凯不太想开窗,但见妙妙已经掏出20块钱,只得配合她日行一善。
齐妙催着他递钱:“快点儿,这大冷天的,赶紧叫这奶奶拿了钱去吃碗面。”
徐凯落下车窗,刚要递钱,老人脏污的脸绽放憨笑,猛摆手,笑问:“孩砸,我不要钱,你们有没有饮料瓶子?”
齐妙赶紧将手里的水瓶递过去,忙说:“有有,奶奶,给您,钱您也拿着吧,快别站马路中间儿了,不然车一打滑再碰了您……”
‘嘀~!’
红灯转绿,他们是打头第一辆车,徐凯听闻后车鸣笛催促,赶紧将齐妙手里的水瓶接过来,连钱一起递出去。
他语气略急:“您赶紧拿着吧我们得走啦!”
老人神色一变,慌着接过水瓶,连声道谢。
再不开车就找挨骂了,徐凯没再坚持塞钱,直接换挡起步。
齐妙看着窗外缓缓倒退的老人,有点遗憾没能帮到她。
可接下来的一幕,真是可以称为齐妙平凡而坎坷的人生中,多年都无法忘怀的几大遗憾之一。
只见老人站在车流中握着水瓶,脸上忽然浮现一丝惊喜,她开心笑着拧开,将齐妙喝剩的多半瓶温水一口气全给喝了。
原来那惊喜的笑,是因为她发现这姑娘给她的水,有温度。
心里堵着的山石轰然滚落,齐妙的眼泪唰一下夺眶而出,她努力拧着身子望向那一团模糊的身影,从捂着嘴哽咽,很快转为失声痛苦。
徐凯不知她这是怎么了,之前在殡仪馆就一直担心她绷不住,这怎么都出来半天了还哭了呢?
“怎么了妙妙?想起什么来了是么?别想了、昂~,你都说了阿姨渴望自由,她这是去那头儿享福去了……”
齐妙捂着嘴猛摇头,扎进徐凯怀里,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个奶奶把我剩下的温水、全给喝了……她喝的时候那么高兴……我为什么没给她一瓶新的温水……她不要钱,一定不会拒绝一瓶水……”
可心里想的却是,她长大成人、自己能赚钱了以后,除了给她妈钱,从未给她妈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她妈不止一次说过不要她的钱、暂时留下无非是先帮她攒着。
她真是个差劲的女儿,冷心冷肺,怎么从没想过,她妈不要钱,她可以送她妈礼物,可以给她妈母女间该有的温度。
明明可以,却分明没想到过。
原来她心疼的不是简一,是同样没了妈妈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