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没说,但都写在脸上了。”他手在面前划拉了一下,心满意足都从指缝里透出来了。
“他脸上写什么了?他不一直都否认呢吗?”
张八两搞不懂,幸好有人愿意解惑。
“他是在否认,可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惊讶,你注意到了吗?”
“杀了人又杀错人这种荒谬无道的事放到再冰冷无情的凶手身上,也总要懵上一懵,但他没有。”
张八两眼睛瞪得溜圆,想想好像是这么回子事儿。
“你是说他早就知道,但还是下手了?”这是哪门子道理?明知道自己将杀的人是完全无辜的,但还是下了死手。
晁荃如叹了一声。“人性总是世间最难解的谜题。”
“想来薛新儿也不是一个优秀的说谎家,弟弟薛邑成年累月读着姐姐那些报喜不报忧的家书,自然能掂量里头真假。但他也想让家书里的事情变成真的,因为那都是姐姐梦想中的生活。”
“他一边恨着那信中的花花世界,一边帮姐姐欺骗自己,压死骆驼的最后一个稻草就是薛新儿的死。”
“他希望姐姐走得平静,过得是她希冀的生活,因此想彻底欺骗自己,就不能整天看那些充满谎言漏洞的信笺,我猜这才是他决定烧了的原因,是断了自己的后路,他不想让自己清醒。”
所以加藤兄弟被当成祭品献祭给薛新儿还有这一层意思?在薛邑的眼中,他们就是薛新儿生前向往的那个花花世界,就像人们托纸扎匠扎出的美好和富足,都是假的,但人们千百年过去仍然这么做。
张八两觉得这些东西太深奥,深奥到他不愿意去理解。他只觉得到头来加藤兄弟俩在薛邑眼中自始至终也不算是个活生生的人这点,让他心底寒凉。
见对方此刻心思与自己一般沉重,晁荃如便住下话头,另开口寻求张八两的意思。“今日真是特别想喝酒,你若不急着回去,我请你喝好的。”
张八两望了望日头,咂咂嘴巴。房屋修好,他早从小洋楼搬了回去,回家隔着大半个城,他得掂量一下来回的时间。
“你要是请我喝些洋的就算了,那玩意儿我也是尝过的,都不如打上二两烧刀子喝得舒坦。”
晁荃如笑他不识货。“风味各有千秋,到你这里偏要一竿子打死。”
“我就爱那口,你愿喝不喝。”张八两撇着嘴,致力于维护自己的品味。
“行行,”晁荃如见那泼皮嘴脸也没了主意,他摸出怀表估摸了一下营业时间,建议道,“春和楼?”
一听那好酒好菜的金字招牌,张八两顿时喜笑颜开,一扫方才阴霾,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妥了,赶紧吧,早点喝早点散,我夜里还有事要做。”
晁荃如抬了眉梢,自然有几分好奇。
“能说不能说?”
“不能说。”张八两抬手阻在胸前,断了晁荃如的念想。
“好,那我就不问了,省得你又怪我掏你脑仁子,走着吧。”
晁荃如也非爽快,只是知道张八两这嘴严得很,他自己不愿说的东西你多问一个字他就要给你蹦高急。今天这个日子,就莫要再逆着他的鳞了。
张八两嘻嘻笑着,和晁荃如肩并肩,奔着大马路的春和楼去了。
入夜的风和白天不是一个季节,飕飕凉得人能浮起汗毛。树林子里的这片坟地往后没了祭拜的人,便是荒坟了。
他们临走前薛邑说了话,托他们在他死后与他姐姐薛新儿一块儿埋在这里,张八两当时没应。
倒不是他不通情理,而是他觉得这事儿他说了不算。
刮了台风后天上的云也给卷没了。偶尔飘来朵棉絮子似的薄云片,根本盖不住月亮的光,撕着扯着就给弄碎了,透下煞白的光亮来,扫得坟头墓碑一片银霜。
风过树梢,这没活人气儿的地方连野狗吠哮都透着那么骨子凄凉。
张八两裹着酒气暖身,拖着一个人影往坟地里走。
这里埋得都是些没着没落的穷人,坟头插个木牌子当碑,都差不多模样,随手一拔里头的人就变成了不知名的孤魂野鬼。但张八两总算也来过好些回,上次还在这里跟人斗了一架,差点儿和晁荃如丢了性命,自然熟悉。
找到地方,他把怀里那人影儿往地上一戳,给站住了,俯身点上香火。那光就映亮了他的脸,也映亮了杵在一旁的纸人。
纸人脸上覆了暖色更似是个活的。还是裹着锦绣袍裙,睁着一双凤眼,嘴边点着痣。
就着火光,张八两往里蓄了些亲手做的打钱,不知是朝着坟堆还是朝着纸人说话。
“事情了了,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了,且送你一程吧。”
“莫再哭了,听着瘆得慌,我能做的都做了,你弟弟自己断了生路我有什么法子?”
“对了,你弟弟说要跟你埋一起,看你这么痛惜,我且当你同意了。”
“这里吵得很,我不能久留,多呆一刻就多一桩是非,行了,你快走吧。”
他自说自话像个疯的,语气时而柔和时而怨怼,好似真的有人在他对面与他闲话家常。最后似是絮絮叨叨说烦了,道了声“好自为之”,随手点了一张打钱,就着火苗子拂在了纸人身上。
火舌舔到干燥的纸张迅速大快朵颐,纸人眨眼间变成了熊熊火炬。竹片绕的骨架烧得劈啪作响,声音听起来异常炸耳,夜风刮过变得歪歪斜斜,很快像个没了命的人似的瘫倒在了地上。
张八两不再说话了,只盯着冉冉升起的青烟发呆,直到最后一个火星子飞上天再看不见,他才把只剩一层薄底儿的烧刀子浇在灰烬堆里,随后用力摔碎了酒壶。
满地碎片被月光衬得亮晶晶,像少女怀春又脆弱的梦想,撒在泥地里,尘归尘,土归土。
张八两踩着它们,果决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夜中。
那夜,薛邑在狱中用一根木梳的断齿,把手腕划了稀烂,自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