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之前不是捐了条路吗?就潍县通烟台那条,路修好了我去剪彩,从烟台坐船回程遇见这小子的,看他身边陪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就多瞅了两眼,结果下船又碰上了他,小娘子没了,只剩他一个人蹲码头那儿哭,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牛呈奎似把别人的苦难当成了滑稽,全然不顾宋伦义此刻困窘的红脸,嘴里噙着笑。“我还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能哭成那样的,好奇得很就上前问了一嘴,才知道,原来啊他是遇上拆白党了。”
“拆白党?”
“上海话上海话,专门仗着好皮相骗人钱财的那种。”牛呈奎一带而过地解释道,“那小娘子把他的钱全卷走了,他寻不到人又举目无亲,只能蹲那儿哭。我瞧他实在可怜,下江洋行我也听说过,就顺手把他领了,让他报了警给大连家里拍了电报,这些日子都住我那儿。”
“这小子一连三天吃不香睡不稳,心心念念都是那个小娘子,跟没了魂儿似的,我这才把他拎出来透透气,长长见识。况且我大胶澳什么闺秀佳人没有?偏要为着个拆白党日思夜想唉声叹气。”
牛呈奎说着说着变成了数落,一脸“扶不起的阿斗”,朝宋伦义斜楞眼。
宋伦义扶着膝盖的手攥紧了裤腿,脸涨得通红,反驳说:“她,她不一样。她肯定是有难处的,不然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做这么危险的事?我是担心她的安全。”
牛呈奎转过头来朝晁荃如摇头晃脑。“看吧,怕不是没救了。”末了又小声贴近些说,“我赌他肯定还是个鸡雏儿,绝对的。”
晁荃如翻手一巴掌挥在他背上。牛呈奎嘿嘿笑着坐回去,没个正经样。
宋伦义向晁荃如这边直了直身子,单刀直入地问:“在,在下有一事相求,听闻晁六少您是个神探,我想请您……”
“诶,打住。”牛呈奎坐起插到两人视线中间,一手拦在宋伦义面前,“你怎么回事儿?我带你来是为了散心,让你看开点儿,可不是让你为难我自家兄弟来的。”
牛呈奎拇指点点身后晁荃如的方向,阻拦道:“再说,这可是个大忙人,平时管得都是死了人的大案子,哪有闲功夫帮你跑这些腿?你要找人自己找警察去。”
“可,可警察都说没法子找啊?”
“不管,”牛呈奎只管堵他话头,“你非要找就自己想法子。”说完两手撑在脑后靠回椅背上望天,自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宋伦义的脸又红又苦,像一团皱皱巴巴的柿饼子,憋着不再说话。
说到底,这个宋伦义是彻底陷进去了,不为对方的欺诈恼火,反倒担心她人身安全。说不谙世事是好听的,就是缺了世道的磨炼,见的人少了。也不怪他,看那一身青涩的书生气,十有八九是离家千里来求学的。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心思单纯也是常见。
想想自己近来除了替老爷子翻译整理一些手稿外,确也没旁的要事做。
且不说眼前这年轻人的模样着实可怜,拆白党也是让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祸害,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晁荃如想了想,开口说:“让我找人也可以,但有一点要求。”
旁座的两人都转过脸来,多少有些讶异挂在上面。
“您请说,如果是钱,不论多少我定双手奉上。”宋伦义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说出些胡话。
牛呈奎拍他,斥责:“你家那几个破子儿还敢摆到他眼前碍事?骂人呐?”
“是我糊涂,”宋伦义才觉自己失言,朝晁荃如低头道歉,“是我糊涂了,有什么要求六少您尽管说。”
晁荃如轻笑摇头,阐明了自己的立场。
“我找人不是为了让你们终成眷属的,我会把她交给警察处理,你明白吗?”
少年人一时语塞,脸上红色白色来回变,颤颤巍巍地说:“我不告她,也要送警察吗?我当时报警是为了找人来着。”
“你可清醒点儿吧。”牛呈奎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比刚才那掌的力道更大,似是要弄醒他,“你以为那小娘子是第一次骗人?我看她熟稔得很,烟台到胶澳才多少海里,就把你唬得一愣一愣的。你不告她,没有旁人告她吗?”
“可是……”宋伦义求助的目光落在晁荃如身上,眼角垂着像被抛弃的小狗,午间阳光照在上面晶晶亮。
确实可怜,但事情一码归一码。
“你既说与我听,我自然不能当听不见。她既做下错事,也自然要为此接受惩罚。如果你明白的话,我就帮你找人。”
见对方态度坚决,宋伦义垮下肩膀,低着头,片刻后才微微上下点了一下。
晁荃如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餐会比预计时间开得迟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于是他合计了一下,说:“今日不便,我改日登门,你到时把详细的经过讲与我听。”
想来牛呈奎说宋伦义正借住他家,便问道:“还在皇后街?”
“早搬回安娜别墅了。”牛呈奎更正道。
这倒是稀奇了。奥古斯塔皇后街有一整片归牛家的别墅群,牛呈奎当年挑了一幢最顺眼的要来单住,那可是他的“豹房”,作生作死的洞天福地,他竟舍得?
晁荃如也忍不住调侃。“呵,这是改邪归正了?”
对方闻言嘿嘿笑,嘴上绝不输人。“怎么,你能装乖孙,我就不能装乖儿了?”
想从这个虎皮癞子身上讨一分便宜都难于登天,只能等他自个愿意低头。晁荃如懂这道理,自然不与他纠缠。他只笑笑,一带而过,便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别墅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