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
陵江水哗哗作响时,嘉州师范新学期开始了。
肩背书包走在外南街第二道拐处的大槐树下,江宁看到一群儿童一边玩游戏一边唱歌,随即停下脚步。
“惊蛰天暖地气开,冬眠蛰虫苏醒来,冬麦镇压来保墒,耕地耙耘种春麦”。
江家湾少年跟着调子轻声哼唱,好似回到老家耕种时光。父亲扛着犁耙,催着前面牛儿快行;堂叔江援朝在田中扦插小苗育秧,不时抓起一条小鱼,丢给蹲在田坎上的阿黄;小慧背着一篓青草,身后跟着满脸淤泥的满娃子;福贵大叔坐在自家院坝里喝茶哼歌儿,旁边肖碧芳大婶嗑着南瓜籽……
见孩子簇拥成一团奔跑而去,少年咧嘴笑笑,随即抬步朝前走,不再逗留。
那个曾经同行上学名叫童谣的短发女生,现在何处呢?还有,堂弟学娃子能否如愿读上初中,是否也像当初自己一个人去学校呢?满娃子是不是和过去一样挨打挨饿呢?下半年他该读一年级了,有书读么?
少年想,再过些时间,自己得回趟老家。
寒假里,正逢过年,德叔一家忙得不可开交。老大陆挺夫妇加班,只休息除夕一天,其余时间不放假,小家伙陆霄早早去了外婆家。老二陆雪燕自学校放假后,回到鸡鸣巷帮忙干了三天活儿,就随男朋友去了男方老家。剩下老两口鸡鸣下地收菜,白天送菜买菜,半夜三更还在忙活,打捆装车。
本想回老家过年的周淑英母子俩放弃想法,决定留在鸡鸣巷,帮助房东一家摘菜卖菜。
大年初一这天,叔侄二人卖完菜,骑着三轮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面,看到服装摊位买主拥挤,德叔提议为江家母子买几件春季衣服,江宁拒绝了。
二人继续前行,见着一位中年汉子扛着冰糖葫芦沿街叫卖,于是停车买下几串。这次江宁乐呵答应,坐在三路车货箱里,吃得满脸挂糖,像个花脸猫,还朝周围行人露出鬼脸。
县城过年,热闹非凡,只是相比江家湾过年鞭炮声四响、家家户户贴起春联、相互吆喝请客吃饭,又是不一样的感觉,借江宁的话说,“总觉得年味不足”。
整个寒假,孟飞都没露面,听说举家赴海南旅游去了。江宁不明白,富裕人家为何不好好享受新春佳节亲戚朋友团聚之情,反倒不怕冷清外出闲逛,周围都是陌生人连说话都不自在,有啥意思呢?等会见面,定要好好问一问。
嘉州师范恢复生机,到处可见少男少女身影。
还没见着孟飞,江宁就收到一个好消息。上学期,江宁考试成绩名列班上第二名,还能拿到一百块的学期奖金。美中不足的是,学校奖励价值一百块只能在校内流通的菜票,要是现金钞票该多好。
上午课时快结束,同桌依然空位。
不知为何,江宁有些焦急。
今日早晨,也就是江宁站在大槐树下看娃儿游戏那个时间点,一位衣着鲜艳的少年走出孟家药业大门,双手插兜,嘴上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穿行在人流中。
突然,少年停下脚步,愣在当场。
前面街道上,走着一位肩背竹篓的中年妇人,不时弯腰捡拾地上垃圾。虽然她头缠劣质披肩遮去了半边脸,但是鲜衣少年一眼就认出了拾荒者是谁。
名叫孟飞的鲜衣少年如同尾随前行的侦查员,时而快速藏身于街边店铺里,时而探身出来紧撵几步,好似害怕别人发现他。
拾荒妇人一瘸一拐,被横穿过来的一位肥胖女人撞得站立不稳,还不忘温声道歉。肥胖女人鼻孔哼一声,嘴上骂句,“瞎了你狗眼”,手提菜篮子缓步而去。
拾荒妇人咧嘴笑了笑,佝偻身子继续前行。
距离她身后不远处,肥胖女人被一位少年用肩膀狠撞一下,顿时站立不稳,正想张口大骂,却见对方怒目而视,不由大骇,随即住口,嘀咕几句,斜着身子躲开。
拾荒妇人瞅见一家药铺门口地上落着一张纸块,紧走几步,正欲弯腰拾起。
坐在店门口的中年老板吐出一颗瓜子壳,正中妇人手背上。妇人抬起身,朝对方笑笑,商量道:“老板,我可以捡么?”
“滚!老子专门放那儿的,还有用处呢!”中年老板又吐出一颗瓜子壳,满脸厌恶,粗声暴喝。
拾荒妇人“哦哦”应着,往前走几步,回首瞧着地上,似乎很遗憾没能捡着那块回收价格挺高的纸板。
尾随而来的少年眼眶湿润,紧抿嘴唇,拾起地上纸板,轻轻拍去灰尘,对着嗑瓜子的中年老板恶狠狠道:“王麻子,那个拾荒者,你给我看好了,只要你店里没用处的纸板,她来,你就给。不然,老子拆了你这小药铺,今后莫想孟家药业赊你一分钱的药品!”
中年老板立即起身,满脸堆笑,贱兮兮地说:“孟公子,飞哥,我记住了,下次,真的下次照办,您可得照顾我家药铺。”
鲜衣少年闷哼一声,快步追撵而去。
身后,中年老板一脸匪夷所思,喃喃道:“这孟家公子唱的哪一处啊?竟然如此照顾那个拾荒婆?亲戚?应该不至于吧,大富大贵的孟家,随便给点碎银,谁还来拾荒捡废品啊。”
鲜衣少年将手中纸板轻轻丢进前面左右颠簸的背篓里,随后放缓脚步,拉开一段距离。
拾荒妇人专注地上垃圾,继续朝前走,压根没感觉到背篓里多了块纸板。
大约是累了,拾荒妇人走到街面一地势开阔处,放下背篓,坐在石阶上,望着街面以及脚步匆匆的行人,神色恬静。
鲜衣少年靠在远处一家店铺门框上,视线模糊。
孟飞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江宁妈妈竟然上街拾荒,而且从未听江宁提起过,想必周阿姨背着儿子偷偷干这一行。
对于贫苦滋味,这位千万富翁之子脑中仅有的认知,来自书本描述和影视影像,从未有过切身体会。面对周淑英辛苦捡拾垃圾换来微量钞票养活儿子的事实,这一刻,他内心无比震撼,甚至颠覆了过去所有的一切。苦是苦,不至于如此苦;难是难,不至于如此难!
那天上午,鲜衣少年直到拾荒妇人卖掉废品蹒跚返回鸡鸣巷,才转身走向孟家药业,毫不在意是否旷课。
上学旷课是小事,找孟鹤堂解决工作岗位才是大事。
只是,他不敢肯定江宁能否答应,更不知如何向死党开口提起。
嘉州校园绿意盎然,风吹柳絮飘。
散了晚学,天光依然亮堂,江宁趁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手拿一本文学书籍,坐在校园角落,静静阅读。
这里,他和孟飞经常光顾,要么一同看书,要么一同聊天。江宁相信,只要孟飞返校,定会来此。
从远处树丛走出一对男女,缓步而来。
这是嘉州师范特有风景之一。
但凡少男少女云集的地方,总会有男欢女爱。虽然学校明令禁止学生谈恋爱,但是打着探讨学识幌子、实则暗度陈仓耍朋友的,大有人在。久而久之,学校政教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没人举报,没抓到现形,就当啥事没有。其实,谁又愿意当那根棒打鸳鸯的棒子呢?
“飞哥”常常掰手指细数哪年级哪班某某成双入对,谁昨晚翻墙去了校外,谁又向谁递交了情书……这家伙说得津津有味,好似亲临现场般。江宁则一脸懵懂,当小时候听故事,当时觉得新鲜,过会儿就忘了。
待两位男女走得更近些,江宁实在等不到孟飞的出现,只好起身离去。毕竟“懂事者、荣华富贵”,单身狗理当为情侣腾地儿。
孟家药业大楼,董事长办公室。
两座皮质沙发间,是一张宽大的红木茶几,上面摆着一副高档茶具。水壶咕噜作响,热气奔腾;茶壶里,茶水褐色铮亮,香气扑鼻。
孟家父子相对而坐,一同品茗。
“爹,我老孟刚才所说之事,你得帮忙。”儿子端起茶碟,轻吹一口,缓缓饮尽。
孟鹤堂呵呵笑道:“哟,求我的时候就喊爹啦?不求我的时候就喊孟鹤堂,你小子现实得很哪!”
孟飞翻起白眼,低声道:“为啥直呼其名,你心底没数?”孟鹤堂脸浮尴尬之色,讪讪道:“哎,都是烂芝麻陈谷子的事儿,咱爷俩不提了呗。”
“不提?老妈心脏病就是被这事儿闹的,好在抢救及时,恢复得还行,不然,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呆在家里?”孟飞突然翻脸,横眉冷对。
孟鹤堂自知理亏,赶紧替儿子沏茶,小心陪笑,轻声道:“我向你妈和你保证过,你小姨在国外永不回来,今后不会再发生那等事,你就放心嘛!”
孟飞哼一声,双臂抱胸,脸色有所好转。
孟鹤堂咳嗽一声,缓声道:“江宁母亲那事儿,容我考虑一下。儿子,我觉得吧,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只是,你还得考虑别人的想法,尤其自尊心。”
孟家药业老总抬手指着自己心口,温声道:“我见过江宁,这小子额头天圆地方,眼神清澈透明,将来定是一条过江龙,这也是我支持你和他交往的原因。不过,有此面相之人,性格坚硬。修炼得当,一飞冲天;搞得不好,钢坚易折。所以,这家伙自尊心特别强,如同洋葱,若不讲方法粗暴剥开,刺鼻还刺眼,最终事与愿违。”
孟飞沉吟道:“或许您说得对,我也觉得江宁不是一般人,确实应当谨慎对待。不过,周阿姨工作这事儿,您尽快给我答复。今天上午下午,我跟随她一天,我也流泪了一天。我心痛周阿姨,多么和善多么伟大的一个母亲!我和江宁会好一辈子,不管有一天我们是否断绝关系形同陌路,现在不得而知,也不去想。总之,我做到我的最好,至于今后,交给时间裁定吧!”
孟鹤堂甚是欣慰,朗声道:“老孟啊,你这想法很好,我们孟家待人理当这般。我说不来古训,用白话讲,意思就是,社会上混,讲究一个‘义’字,你不仁我不义,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孟家的未来,全系你一人,谁叫你是我孟鹤堂的独子呢?哈哈,儿子,我跟你说,凭为父沉浸江湖多年识人经验,江宁这个朋友值得交往,说不定还是孟家药业将来的福星!”
孟飞毕竟年少,只觉得父亲说的都是正面话,没听出弦外之音,尤其暗含警告之意,随即应道:“爹,以后我不喊孟鹤堂了,但是,您得兑现承诺,否则,我俩断绝父子关系。江宁疼妈,我也疼妈,妈就是儿子的地,没地的儿子,就是空中的树木,很快就死。不说这些了,您赶紧安排工作岗位,让周阿姨尽快上班,我不愿看到她……再去捡垃圾。”
孟鹤堂饮尽一杯茶,轻轻吐出茶气,缓声道:“老孟,咱们是生意人,做事就得按生意规矩来。我公司设置一个岗位,就得花销一笔开支,民营企业不养闲人,也养不起闲人。这个道理,可懂?”
孟飞站起身,呵呵笑道:“我未必比你懂得少!咱飞哥早就想过,不外乎拿出些零花钱而已。初步考虑,周阿姨的工作岗位不能太闲,工资不能太高,每月四百左右就行了,相比孟家药业员工工资标准,只能算中等偏下,也不会引起大家议论和嫉妒。”
“对了,您可别克扣我的生活费,我还长身体呢,不过,可以扣减衣服费,大不了少买几件新衣服便是。就这么定了,本周末我回家,您必须正式答复。”
孟鹤堂仰头大笑。
次日,上课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