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读书成绩不知不觉更进一层楼,独坐图书馆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图书馆少妇管理员调笑,跟他泡在一起的时间,比陪伴老公还多。少年羞赧不已,曾经黝黑如今白皙多了的脸蛋迅速飞起红云,逐渐有了及冠男子该有的帅气。
孟飞最揪心的身高问题,形势越来越严峻,江宁那厮简直犹如春分时节的禾苗,见天长,大有超越之势。
十八岁的孟家公子急得抓耳搔腮,每天嚷着卷尺是烂的,根本测量不准确。最终摔坏三把卷尺后,孟家公子无奈接受现实,哀叹苍天不公。
江宁不便安慰,叮嘱他少吃零食别喝酒,光顾长肚子忘记长个子,可惜一片好心喂了狗,被那小子追打了半个操场。
六月下旬,江宁和所有一二年级学生一道,见证了中师三年级毕业现场,瞧着师兄师姐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充满期待,还有羡慕。不过孟飞却曝出黑料,毕业也是分手季,多少有情人柔肠寸断,无奈斩断情丝,相忘于江湖。孟公子聊这事儿的时候,正好接到三班某女士的情书,毫不吝啬地展示给死党看,说了句让江宁终身难忘的话,“红颜多薄命,太不红颜也命薄”。
随后,在嘉州师范年度期末考试上,江宁一举夺魁,成为全班无可争议的第一名,同时跻身全校前三名。班主任杨鹤刮目相看,提议下学期江宁任班长。75号学生婉言谢绝,说自己没有领导才能,不足以胜任重要岗位,更合适当个散兵游勇接受别人领导。杨鹤狠狠盯着这位似乎长了反骨不知好歹的家伙好一阵,只得让成绩并不优秀的“罗疤子”罗佳喜得官帽。
当时,孟飞眯起狭长眼眸,露出当初江宁听他说为何不在颁奖仪式上发言时一模一样的神态,饶有深意。刚刚成年的孟家公子耳濡目染经商之道,逐步领略到江湖风云际会背后的主宰力量,对未来家族事业生存发展有了全新认识。比他小两岁的江宁尚未谙世事,压根就想不到大道本相通,天下河流无不是汇聚四方来水而成,官场商场欢场,场场相连。说白点,孟家经商,江家总要有所成,唯有相互帮衬,方能共抗风欺雪压,方能大树参天。
江宁现在想不到那么远也想不到如此深,只管摸着石头过河,遇见一件事做好一件,就已经雀跃了。比如读书,拿全班第一就好。又比如找周向阳叔叔很快办结蔬菜盗窃案件,房东德叔也获得应得赔偿。总之,听孟飞聊着那些太过玄乎的道理,犹如鸭听鸡讲,听不懂,也懒得听,气死那厮。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暑假来到,江宁记得孟飞曾说想去江家湾看看,便去问他,结果孟鹤堂不同意,安排儿子学习驾驶。瞧着孟飞熊掌和鱼都想兼得的神情,江宁很懂事地替他作出选择,以后还有机会去乡下,不急着这一时。孟鹤堂当即满意得很,对儿子同学越发喜欢。
夕阳西下,江家少年独自回到草池乡田柳村,站在江家湾垭口,高声呼唤:“噢……哦……噢……阿黄……”
好一阵子后,前来迎接他的,不是曾经一起长大的大黄狗,而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跑得跌跌撞撞,大呼小叫。
“江宁哥哥,哈哈,江宁哥哥……”少女笑吟吟。
“好你个江宁,不长高就不回来?”男孩气鼓鼓。
江宁一把搂住两个小家伙,一手提一个,荡圈圈。
畅快笑声,传遍山湾。
回到湾底房屋,江宁查看了各间屋子以及屋前屋后水沟,均无大碍,遂邀两个小家伙坐在院坝里,从背包里往外掏礼物。
“小慧,这是伯妈给你买的丝绸衬衣,热天穿上可凉快啦;这是我给你买的书本,初中二年级的,你得自学,不懂的,就去问老师;还有,这大堆方便面、火腿肠,半夜饿了就吃,正长身体呢!”
江小慧满脸通红,眼眸晶亮,喜不自胜。
“江宁,我呢?没有我的吗?”
大脑袋男孩双手扯住背包袋口,恨不得钻进袋里去,一探究竟。江宁将背包往身后一拽,鼻孔哼一声,怪声怪气道:“你屁大个娃儿,要啥礼物?等你长高些,到小慧姐姐那么高时再说!”
江水满失望至极,气得将身子一扭,背对江宁,双手撑住膝盖,大脑袋耷拉在手臂上,愤愤道:“我就知道,你江宁就是没良心的家伙,亏我每天想念你,呸呸,以后我就忘了你,就当江家湾没江宁这个人!”
江宁抬手,制止欲出声安慰的江小慧,不紧不慢说道:“江水满,我教的乘法口诀背得如何啦?背一遍,我就给礼物,若不能全背或者背错,那就别怪江宁啰,对不对,咱们讲道理。”
江水满仍然保持眼不见心不烦的背对姿势,话语也不再似刚才那么愤慨:“我可不是为你的礼物才背诵,我是男子英雄汉,答应别人就得做到。”
待打好铺垫,挣足面子,大脑袋男孩晃着大脑袋,如同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一分钟不到就住了口,末了补上一句:“晓得不?江宁,我去村小学校耍,啧啧,老师教的课文,我全都能背,那些蒙学娃,都他妈是笨蛋!”
突然,一个又大又重的板栗敲在大脑袋上。
江水满跳起来,跺跺脚,抬手指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伙,忽然垂下眼睑,挪动步子走近,拉拉江宁衣袖,可怜巴巴地说:“江宁哥哥,我错了,我答应过你不再骂脏话的,刚才我没做到,我不是男子英雄汉。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满娃子吧,我今后保证不再犯错!”
江宁又气又笑:“耍小聪明是不是?什么叫‘今后保证’?你想今后好久作保证?”
大脑袋男孩低声道:“是……我保证今后不再犯错。”
“这还差不多!”
江宁脸色阴转晴,从包里掏出一堆如同废品般的零件,哗啦啦丢在地上。他动作麻溜,三下五除二,一阵咔嚓声后,那堆零件变成了一挺黑色机关枪。
江小满一把抢过机关枪,扣动扳机,嘴里嚷着“哒哒哒”,满院子追着鸡鸭,大有决战到底,不分出胜负绝不收兵的架势。
江宁满眼笑意,望着“大脑袋”好一会儿,方才收回视线,看向堂妹,轻声问:“慧,这段时间满娃子情况如何?”
江小慧垂头,满脸悲戚,颤声道:“他现在跟我吃住……其他的,我不想说,你能猜中的。”
江宁点点头,抬手摸摸堂妹脑袋,安慰道:“我知道你可怜满娃子,不过你还小,不需要你太操心,还是刚才那句话,好好读书,以后考职高。现在,周伯妈在县城找到工作了,每月工资四百块。下学期,我已经联系做家教,也能挣到不少钱。所以,你和军娃子的学费,我会帮忙想办法。还有,满娃子不能一直跟着你,我临时决定,带他去县城读书。今年,他七岁了,该读书了,他伯妈肯定不得让他上学的,好好的孩子就毁了。”
江小慧眼泪盈眶,颤声道:“江宁哥,您真好!”
江宁再次摸摸堂妹脑袋,爱怜道:“拿着东西回家吧,给二妈说,今晚我去你家吃饭,呵呵,煮点腊肉,我好久没吃啦!”
“嘻嘻,我这就回家给妈妈说,管饱!”
江小慧蹦跳起身,扭着还未长开的身材,转瞬即逝。
江宁四下瞅瞅,向正和一只大白鹅杀得难解难分的大脑袋娃儿招招手:“满娃子,过来!”
一阵疾风刮来,大脑袋男孩挺起瘦骨嶙峋的胸膛,抬手敬礼:“报告长官,大将江水满前来报到!”
江宁抬手又是一颗板栗。
“报告长官,大将江水满不怕死不怕痛!”
江宁再次抬起手臂,见大将江水满赶紧捂住脑袋,身子朝后躲,便顺势将手放在自己头上,哈哈笑道:“咋啦?不怕死不怕痛哒,咋就躲啦?”
“唉,我还是当不了男子英雄汉。”江水满一脸忧伤。
江宁低声问:“阿黄呢?”
“哇……”
大脑袋孩子满咧嘴开哭,像杀猪样,嚎声震天。
江宁见惯这家伙哭笑转换自由全凭剧情需要且极有段位的勾当,本想取笑几句,随即住口,怔怔望向从小随自己与阿黄朝夕相伴的孤儿。
这次,江水满是真哭,泪水汹涌,一发不可收拾。
好不容易止住悲伤,江水满一边抽泣,一边语无伦次地愤怒道:“江宁,你得替天行道,哦,不是行道,是为狗作主。都怪敏娃子,那个天杀的家伙,我真想拿枪打死他全家人,呜呜,小慧姐不在家,敏娃子把我按在水沟里,丢给阿黄一坨耙红苕,然后……然后阿黄就躺在地上不动了。敏娃子他爸,那个矮乌龟,提起阿黄就走,呜呜,晚上,敏娃子还给我炫耀,说狗肉特别香,呜呜,明天你找敏娃子打一顿嘛,不然,我恨他一辈子……”
江宁抿嘴不言,替孩子轻轻擦去脸上泪水。
这一刻,他看着伤心欲绝的孩子,想到每天守在家门口直至闭眼那刻也没能等到小伙伴归来的阿黄,想到辍学在家苦待长大的堂妹江小慧,想到游荡乡间生死由天的孤儿满娃子,顿觉两肩沉甸。
十六岁湾底人家少年,该为江家湾做点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