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中一是初中与中师的过渡期,有如水面平缓的陵江上游,那么中二就是静水流深的中游,稍有疏忽,浪打船沉,淹没在浩荡江水中。中三则充分体现师范特性,不似陵江汇入长江奔流入海的高三升大学,却如沙漠河流突然断流戛然而止,不再学习语数理化等高中知识,突然转向,专注于小学教学。由此,中三学生犹如船舶入港,天天享受鲜花美酒的安逸日子。
几年前,国家教育部允许中等师范毕业生参加高考,搭建起中等教育通往高等教育的金色桥梁。嘉州师范学校不少学生欣然前往跻身高考独木桥,除一名学生考上丘川省师范大学艺术系外,其余参考者全军覆没。
好在中等师范每年还有两名向本省大学保送生的名额,一般来说,中榜者为中三毕生综合考核前两名。这,犹如一道黎明曙光,照亮每个学子大学梦。
自进入中二开始,班主任杨鹤多次利用班会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阐释学好课程的极端重要性,鼓励学生敢于亮剑,狭路相逢勇者胜,首先夺得全年级前两名,才有机会扣响大学校门。
在九一级二班,除76号学生孟飞以外,其他学生个个热血沸腾,似有拼命三郎的架势。只不过,中二课程涉及微积分、立体几何等知识点,太过晦涩难懂,且枯燥乏味,绝多数学生最多坚持三个月就作罢。剩下少部分底子厚的家伙不撞南墙不回头,坚持挑灯夜读,不言放弃。这少部分人很容易分辨,犹如泾河与渭河,只需站在晚自习教室门口瞧上一眼,分明自现。
像江宁这样的贫困学子,他们没有优越家境,没有深厚背景,犹如身陷深夜大海,唯有朝着那唯一光亮灯塔泅渡,抵达命运的彼岸。
最近,孟飞晚自习的旷课次数明显增多,连白天正课也偶尔请假,即使到校上课,不似以往唠嗑不停,更多时候站在走廊上,迎风而立,独自沉默。
江宁发现端倪,多次询问未果,加之自己太忙,就没有深问。反正,他一个千万富翁之子,能有啥烦恼?即使有,也是面对迷眼乱花不知撷采哪一支的困惑。
寒冬悄然而至。
“姜氏黄焖鸡”餐饮店生意越发火爆,江宁主动延长晚上打工时间,回家自然更晚。母亲每次问起,他都以学业沉重为由搪塞过去。周淑英当然相信,对儿子用功读书始终如一的自信,从不含糊,并以此为傲。尤其母子俩聊过保送生这事儿后,她担心孩子营养跟不上,每天早上给儿子书包里多放一枚煮鸡蛋。当然,满娃子也有一个,大脑袋家伙拿着鸡蛋向同桌炫耀,不想惨遭别人翻白眼给予赤裸裸的嫌弃,当场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天晚上,少妇店主姜姒坐在后厨凳子上,看向埋头洗土豆的打工学生。刺骨冷水似乎对这位来自乡野的年轻人毫无作用,他高高挽起袖子,将双手没入水中,轻轻搓洗,待土豆彻底干净后再放入筐中,动作娴熟,一丝不苟。
姜姒不由感动,轻声问:“江宁,有否意愿做家教?”
江宁抬头,朝着容颜动人的少妇老板咧嘴一笑,点头应道:“当然想!做家教一般在周末,顶多就两三个小时,要是教学时间正好安排在生意清淡时,课后还能帮您干活,家教与打工两不误,还能挣上两份钱,挺好呢!”
姜姒瞧着已经逐渐长出男人棱角的十七岁少年,本想问问为何如此拼命挣钱,话到嘴边却住了口,继续接着刚才话茬说:“我明天向姑嫂推荐,她家老二读小学三年级,需要学业与美术俱佳的家教老师。前几日,我听说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想必是个优秀学生,做家教理当没啥问题。”
江宁满口答应:“行,姜姐姐,明儿我就将相关资料送来,我向您保证,我一定认真搞家教,若没有成效或者成效不好,我一分钱都不收。”
姜姒笑吟吟道:“那倒不至于,你可知柳清波有多调皮?甚至可用‘相当纨绔’这词儿形容!我担心的是,你受不了他的折磨,早早泄气,撂担子不干。”
江宁洗完土豆,开始切块,边忙边说:“姜姐姐,其实呢,娃儿调皮或者叛逆都因为不懂事,一旦他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或者把兴趣放在读书上,改变大着呢,我自己曾经就这样儿。”
说到这里,年轻点工叹气道:“当我懂事时,父亲却去世了,他老人家没能看到儿子的变化,虽然变化算不上可喜,就草池乡来说,但也算佼佼者。”
少妇微微颔首,瞧着少年,目光有些恍惚。
姜姒办事雷厉风行,很快有了结果。
周六上午,没穿校服的江宁来到县城中心商务区名叫“玫瑰夫人”的咖啡店门口,东张西望寻找自己老板。
姜姒适时下楼,上下打量一番,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很满意。她满意的不是江宁衣装多漂亮,而是面见家长的那份得体、干净、清爽就好。
平时在店铺见到的老板娘皆是素颜,她今儿画着淡妆,唇红齿白,眉如柳叶,配上鲜红羽绒服,颇为惊艳。
随在少妇老板身后,江宁顾不上眼前的迤逦风光,左瞧瞧店里假山流水,右看看墙上油画,两眼不暇。
来到二楼大厅,两人径直走向唯一放下落地帷幔的那个卡座,隐约可见人影。
姜姒拉开帷幕,笑着喊一声,“嫂子,江宁来了。”
端坐卡座一方的,是个气质出众的中年妇女,头发盘髻,五官精巧,脸色红润,唯有眼圈隐约可见几丝皱纹,勉强猜到本人年纪。她身边座位上放着一个女士坤包,江宁虽然不识货,但也觉得十分名贵。她面前的条形玻璃桌上,放着一杯咖啡,香气淡淡。
中年妇人站起身,微露皓齿,主动伸出手,柔声道:“您好,江宁,我叫卿幽兰,请坐!”
从没跟陌生女士正式握过手的江宁神色拘谨,脸色泛红,忙不迭弯下腰,伸出双手,轻轻触碰对方来手,随后迅速缩回,礼貌应道:“您好,江宁见过卿总。”
卿幽兰抿嘴微笑,顺手招来服务员。
姜姒拉着江宁坐进卡座另外一方,对着身着工作服的年轻女服务员说:“我来一杯蓝山咖啡,无糖。”她转头看向江宁,轻声问:“小江,你来杯啥?”
贫困少年何曾来过啥咖啡店,甚至连一般茶楼从未踏足半步,更不知道咖啡是啥玩意儿。江宁涨红脸,见玻璃桌上咖啡杯旁边放着一杯白开水,遂抬手指指,朝服务员微微一笑。
女服务员见多识广,自然明白这位年轻顾客定是首次光临咖啡店,遂微笑着说:“先生,我建议您点的白开水中加块柠檬,如何?”
江宁不知道柠檬是啥玩意儿,只好含糊点头认可。
待女服务员离去,江宁赶紧从背包里取出一摞资料,包括中考成绩通知单、师范一年级成绩单以及平时绘画课上的画作,还有几张《丘川师苑》报纸,那上面有他发表的诗歌散文。
卿幽兰埋头翻看资料,脸色平淡。
江宁端着女服务员送来的柠檬水,望向自己老板。姜姒也正看着他,微微一笑。
卡座静谧无声。
江宁只觉后背起细汗,不由微微侧身,膝盖却意外碰着少妇相挨而坐的大腿,顿时窘然,迅速坐正身子。
片刻后,卿幽兰抬起眼睑,看着危襟正坐的少年,露出微微笑意,轻声说:“小江,别紧张,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便好。”
江宁轻轻点头,并不因为卿幽兰叮嘱不紧张心中就不紧张了,反而紧张得更为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