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看到江宁撒腿跑向街道对面的杂货铺,姜子涵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那家伙想干啥?”
少妇摇摇头。随即,母子俩瞠目结舌。
只见那家伙手提一袋油炸花生米,返回姜氏黄焖鸡店铺门口,身后跟着杂货铺老板,抱着一件啤酒。
石阶上,两位少年各自手持酒瓶,仰脖猛灌一气,随后抓起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看着这一幕,姜子涵恨得牙齿痒痒的,狠声道:“两个吃独食的家伙,不拉肚子绝不平民愤!”
少妇噗嗤一声笑了。
街上行人路过,瞧着坐在地上的两位少年,惊奇不已,从穿着看,无论如何都不是没钱进饭馆之人啊!竟然坐在人家店铺门口饮酒作乐,算哪门子事嘛?
两位少年你一瓶我一瓶,不时摔得酒瓶铛铛作响。
啤酒也是酒,终究会罪人。
两个家伙幕天席地,头枕双臂,絮絮叨叨说着胡话。
这大白天的,确实有些难堪!
突然,店铺大门打开,少妇店主手扶门框,只是那么静静而立,嘴唇微微颤抖,却吐不出话。
姜子涵从门缝中挤身出来,倒背双手,用脚踢了踢醉得最厉害的那个家伙。
或许心有感应,或许手臂吃痛,江宁微微睁开眼,突然翻身爬起来,不顾身子不住摇晃,跌跌撞撞冲向店铺门口,一把抱着少妇,像个守候多时的孩子终于见到母亲归来,有些伤心,有些委屈,还有些安稳。
被抱住的少妇承受不住巨大冲力,往后踉跄两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起初双臂张开不知所措,最后轻轻回抱着较自己刚好小十岁的大男孩,喃喃道:“咱们终于等到这一天……江宁啊……别伤心……更别自责……如今一切……都是你应该得到的!”
姜子涵气恼得不行不行的,白眼都翻痛了,却也莫奈何那个鸠占鹊巢扑进了本该自己独享温柔乡的家伙什么也看不到。
惊醒过来的另外一位少年望着眼前一幕,只是咧嘴傻笑,就如江水满所说草池场镇那个眼泪和鼻涕都分不清的“三瑞”,傻得不能再傻了。
姜家娘俩好不容易将两只醉猫弄进店铺,找张凉席铺在地板上,放其睡下。
姜姒打来温水,用帕子轻轻擦拭两个家伙的脸庞。
姜子涵趴在凳子上,瞧着睡相相当难看的两个家伙,好奇问道:“妈妈,男人为何喜欢喝酒呢?以前,爸爸也爱喝酒,高兴喝,忧愁也喝,那是琼酿玉液么?”
收拾完毕的姜姒弯腰欲抱,不料小家伙胳膊拐一拐,挣脱开去,翻着白眼道:“我都六岁啦,抱啥嘛?哼哼!”
姜姒倍感诧异,甚至还有些许震惊。这孩子,真是七月的莲藕,心眼蛮多呢!她尽量掩饰慌张,灿然笑道:“子涵长大后自己就会知道,现在不用知道,知道那么多干啥呢?”
姜子涵当即表示不相信。
那天醉酒,江宁记得一辈子。
那天被那小子抱得喘不过气来,姜姒记得一辈子。
他俩的纯洁姐弟情,也保持了一辈子。
龙头山,县委宿舍。
暑假归家的柳家长女临窗而坐,待母亲讲完关于江宁的工作安排,揉揉弟弟那颗寸发脑袋,抿嘴一笑,啥话也没说,只是转头望向窗外。
远处,那片文竹林,越发葱郁。
原以为姐姐定将不胜欣喜的柳清波,满眼失望。
已经长成大男孩的柳家老二其实心中蛮有成就感,毕竟江宁能够留城工作,自己参与其中,平添一份推波助澜的作用。只是,柳家老二不知道,他那拥有公道正派、亲和有加“人设”的老爸,之所以出手干预,完全看在江姓少年还能帮助儿子成长的份上。
卿幽兰默默起身,去了厨房。
只是,她这个当妈的,莫名心慌。
不为刚才女儿一脸平静,大有过度掩饰之嫌,只为先前替她收拾行李时,不经意间,那本翻得发黄的《湾里少年》末页上依稀可辩痕迹模糊的五个铅笔字。
“众芳皆失色”。
还有这位县保险公司总经理尚不得知的一纸文件,此时刚从油印室送至县委组织部、县人事局、县教育局、嘉州师范学校。
“江宁,分配至县四小工作。即日起,借调县保险公司工作,借调期限三年。”
她若知道那两指宽的文字由此拉开江家柳家恩怨情仇,恐怕不只是心慌这么肤浅的直觉,更多是悔恨,惟愿此生从未相见才好。
收到毕业分配文件的第二天,江宁带着江水满回了老家江家湾,让人意外的是,还有两位客人,孟飞和姜子涵。
一行四人,走在崎岖山路上。
大脑袋男孩江水满拉着孟飞大步在前,嘴上唠唠叨叨讲着各种乡野趣事趣闻。走在满眼金黄的稻田埂子上时,他讲这个季节青蛙膘肥体壮,最适合捕捉,晚上拿手电筒一照,田埂草丛里蹲着的田鸡一动不动,只管抓住塞进竹篓便是;路过水流平缓的河沟时,他指着沟中乱石,说只要搬开石头,下面一定有螃蟹,有时还能捉到河虾,就地取材找来木棍当竹签将河鲜串上,升起火堆,烤上三五分钟,香味扑鼻;跨过那座唯一的小木桥,他做出缩脖姿势,嘴上不断倒抽凉气,声音颤抖,聊起这座桥前世今生,其中不乏鬼故事。
从小生活在县城的孟家公子满眼新奇,一边听满娃子嘴里那些神奇故事,一边东张西望,有时还食不厌精地问些在江水满眼里幼稚得可笑的问题。
后面,姜子涵骑在江宁肩膀上,一手抱着脑袋,一手挥舞行山杖,嘴里发出“霍霍”吆喝声,大有穆桂英身骑战马挥舞青龙偃月刀冲向地阵的英武风采。那根行山杖由江水满从路边掰下四根芭茅秆捆绑而成,取名“伏魔棒”,姜子涵更愿意称作“雪花刀”,假装杖头有三尺长的刀锋,锋利无比。
江宁这匹战马,在女将军的指挥下,冲锋陷阵,左冲右突。路边桑叶纷飞,田边稻穗折断,待这些被女将军视作残兵败将时,战马驻足仰头,嗷嗷嘶鸣。
江水满偶尔转头瞧一眼,撇嘴道:“幼稚!”
孟飞嘴角撇得更厉害,啧啧道:“你嫉妒而已!”
江水满有些生气,不过也就一瞬间而已,继而又开始滔滔不绝摆起他记忆中所有欢乐趣事,恨不得掏空掏尽,拿他自己的话说,“这样才体现主人待客热情”。
“真美啊!”
站在高嘴坡顶,望着宁静山湾,孟飞喃喃道。
江水满仰脖望着孟公子神往样子,好奇问道:“飞哥,此时此景,你咋不吟诗一首呢?”
依然充当战马的江宁实在学不来马笑,憋出内伤,当然,毫不犹豫按惯例奖励一枚板栗。
姜子涵大喊:“驾!咱们快快前去攻下湾底城池!”
江宁嘶鸣一声,一马当先,迅速冲下山去。
接下来的两天,江宁一行四人走遍江家湾山山水水,去过田柳村小,拜过陡崖神像,踏过狭窄沟渠,攀过屋后古树……但凡江宁想到的,孟飞觉得新奇的,他们都不放过。
姜子涵最爱农家饭,每顿都会吃下一大碗百米干饭,一点不像城市孩子那般挑肥拣瘦。自来到江家湾,小丫头嘴巴从未歇息过,穿行在压弯枝头的果树下,不时摘下翠绿李子、金黄梨子、红白相间的桃子,学着满娃子在衣衫上擦几下,就喂进嘴里啃起来。
江宁陪着孟飞坐在大石上,俯瞰湾景。
十七岁少女江小慧如今初见女大十八变之端倪,身材修长且逐渐不太“平”,见着陌生客人未语先笑,好似山野幽兰绽放,清香自来。
孟飞有些恍惚,尤其听说她也考上嘉州师范,更加恍惚了,顺便变得比他爹还老成,让江宁一度怀疑他还是不是以前的孟家公子。
姜子涵尤其喜欢这位小姐姐,拉着她不放手,问这问那。当然,更多时候,他躲在小姐姐身后,指着伸长脖子拍着翅膀追撵而来的大白鹅,恐惧惊叫。
下学期就读初二的堂弟江成学突然变得内向许多,在堂哥面前低头垂首,就如面见老师,问一句答一句。不摆龙门阵时,他既不与两位大哥哥同行,也不与姐姐带着两个小屁孩打堆,就那么不远不近一个人跟随其后。
离开那天,江宁带着江水满去了坟地,各自磕头。
骑在孟飞肩上的姜子涵圆整双眼,安静得不同寻常。
临时充当战马的孟飞,只觉眼睛酸涩。
离别时,江宁喊来堂妹堂弟,就读书事宜,无论巨细,都一一叮嘱。
那一刻,孟飞似乎完全懂了江家少年,随即明白他为何非要返回老家一趟。
山岗上,江家少女手牵弟弟,挥手作别。
走出好一段路,孟家公子蓦然回首,忍不住吟诗一句,随即脸红耳赤,赶紧追撵而去。
“共道幽香闻十里,绝知芳誉亘千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