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旭看着袁端,本来一向平和的面孔变得有些青紫,突然断喝一声道:“默之。”
屋内诸人早已看他二人似有些不对,却只能听到只言片语,不知他们争吵所为何事。崔言听方旭唤他,忙从屋内出来。
方旭将奏疏递与崔言道:“默之,你草拟一道敕令,姚礼荒唐昏悖,以坊间流言无端指摘朝廷重臣,丧心病狂以邀直名,着闭门反省十日,罚俸三月。”
郑国制度,三省合一而为政事堂,然名义上各省职责内的事务还是要各省官员来处理的。方旭为中书侍郎,有拟招之权,袁端为门下侍郎,有附属与封驳之权。但崔言等四位中书舍人却既属中书省,又属门下省。郑国为裁汰冗官,将中书舍人和门下给事中合而为一,称为“中书舍人”,职责却是既为中书省草拟诏书,又为门下省批驳诏敕。只要崔言拟了这道敕令,便代表门下省对这份敕令已无异议,同意属印。按郑国官场规矩,门下侍郎一般是不会对给事中同意属印的诏敕再提反对意见的。方旭在瞬息之间想到这个办法。此时只要崔言答应拟敕,按惯例袁端便不会再说话了。
崔言一边看奏疏,一边听方旭吩咐,待方旭说完也已看完了奏疏,也明白了个中缘由,当即躬身答道:“回禀方相公,崔言不敢奉命。台谏官员不得因言获罪乃是祖制,崔言不敢有违,请相公收回成命。”
方旭的脸已完全沉了下来,四位中书舍人位份虽不分先后,然因崔言入政事堂最早,做事最勤勉,各衙署政事也是崔言最精熟,早已隐然以崔言为首,此时崔言不肯奉命拟敕,便是再召其他三人也是白说无异。方旭知道此事已无改变可能,呛声道:“好好好,异日朝中有妄论大臣之事,以风言加罪重臣之时,致国家危,社稷亡之日便是公等之罪。难道史书中便不会写上这一笔么?”
姚礼的奏疏被驳回,并加以申饬,这于御史言官而言乃是常事,朝中并无人以为意。但三日之后,姚礼又上了一份奏疏,与上一份并无大异,仍是弹劾徐云十宗大罪,更言道:当今天下各国皆是武将肇始,若不论处徐某之罪,异日恐有操莽之祸。
方旭拿着姚礼的奏疏对袁端道:“宜直,此等事,便是不惩戒其之果,如此冥顽不灵之人,岂能任台谏之职。”
袁端道:“青篱公,‘闭塞言路’这四字考语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况天下人言汹汹,又岂是可以封得住的?因势利导方是疏通之道。徐少保崖岸高洁,不如朝议此事,徐少保也好自证清白。”
方旭摇头道:“不可不可。仅凭这区区八品末员的一份奏疏,便要国家元勋,一品大员于朝堂之上自证清白,我大郑朝堂岂不颜面无存。不如驳斥下去,将这姚某调离台谏,外放为官也便罢了。”
郑国惯例,都中官员外放地方官,便是不降品级平调,也视为贬黜。
袁端道:“这岂非亦是因言获罪。其时朝中言论纷纷,只恐政事堂也压不住了。”
方旭连连摇头:“那宜直说该如何处置。”
袁端沉吟道:“此事若要大事化小,只怕不易,不若具折上奏,请圣上定夺。”
方旭最不愿的便是上奏郑帝,但细思也没有好法子,上奏已是唯一出路,只得道:“便是上奏圣上,也要我等有一个建议才是。那便如此,将姚某调任秘书丞,如何?”
左右正言是正八品,秘书丞也是正八品都官,这就是平调了。只是台谏官员品级虽低,位份却尊,秘书丞却只是管理书卷的闲差罢了,这样虽无贬谪之名,却有贬谪之实。袁端提议上奏的本意是不论郑帝怎样处理,都由郑帝担着,可提出这样一个建议,若是郑帝不做更改便照准了,这骂名却还是政事堂来背。袁端思来想去,不知方旭是何意,但上奏之说是自己提的,按例上奏之事该由宰相提出建议,自己再无理由反对,也只得如此了。
果如所料,郑帝批复的奏疏上只有一个鲜红的“准”字。此事至此已再无转圜之余地,姚礼调任秘书丞的诏令只能发出,朝中顿时哗然,群臣议论纷纷。这是郑国开国六十余年第一次因上疏言事处置谏官。当日御史中丞郭信与谏议大夫韩栋便到政事堂理论,情绪悲愤,言辞激烈。韩栋更是言道:“政事堂皆是尸位素餐之辈,因言获罪之端肇由方、袁始。”
方旭、袁端二人只得好言安抚,然敕令已不能更改。郭信、韩栋二人哓哓不休一个时辰方才离去。第二日,弹章便如雪片般飞入政事堂。
连着三日,弹章越来越多,方旭终于坐不住了。弹章中有十余份是弹劾徐云的,所述罪名与姚礼之言并无大异,皆是由正言、司谏、监察御史、侍御史、殿中侍御史所上,其余二十余份却是郭信、韩栋领衔,各台谏官员、六部司官等所上弹劾政事堂方、袁二人徇私枉法,有违祖制的奏疏。
郑国朝堂乱成了一锅粥,方旭、袁端二人也已焦头烂额。二人无需多商议,一拍即合,带着这些奏疏来到紫宸殿,请见郑帝。
二人站在紫宸殿外等候,洪福走出来,快步走下台阶到二人面前施了一礼,道:“二位相公请稍候,圣上说见二位相公须得庄重些,如今正在更衣。”
方旭、袁端忙道:“这如何敢当。”
洪福打了个招呼便又回殿内去了,二人只得恭立在阶下等候。此时正是巳正时分,日头底下也甚是燥热。二人心内焦躁,却又得表现出宰相气度,只能庄重肃穆立于庭前。
等得约莫半个时辰,才见洪福走出来道:“二位相公,请进来罢。”
方、袁二人拾阶而上,随洪福进入郑帝寝宫,只见郑帝端坐于当中的龙椅上,头上戴着祥云瑞鹤纹翼善冠,身上穿着靛青色云龙纹朝服。二人连忙跪下行了叩拜大礼,随即免礼赐座。
御案前早分左右摆好了两张花梨圈椅,郑国以左为尊,方旭便坐了左侧,袁端捧着一摞奏疏坐右侧,洪福便立于郑帝身后。
方旭没有抢先开口,他想着袁端带着那些奏疏,似乎由他先禀奏为好。袁端也没有说话,他位在方旭之后,此时似乎不宜先开口。郑帝也不说话,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瓷压手杯,目光不时扫一眼二位宰相。一时间,屋内出现了奇怪沉默。
方旭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突然发觉有些不妥,便站起身来,清咳一声道:“陛下,臣等请见陛下是为台谏劾奏徐云一事。”
郑帝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方相公坐下说罢。”
方旭又坐了回去,待要说话,却又不知如何说起。袁端站起来,双手呈上奏疏道:“陛下,这些便是群臣参劾徐云及方旭、袁端的奏疏,因事涉臣等二人,臣等不敢擅专,特来向陛下请罪,请陛下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