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听着欣喜,连声答应。一般人家的丫鬟可没这个福气,主人家主动让学文识礼的,学到真本事了,自己也长脸。
明容挥挥手让她们下去,自己好专心写字,三山一江满面红光地行礼退下,一出门明容就听见她们一阵叽叽喳喳的,听起来好不快活。
夏日的蝉声阵阵,从窗户缝儿里挤进来,一滴一滴洒落在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反射出点点碎金。
另一边,紫宸殿中,徐照朴和皇帝就没有这么快活了。除了二人,渠国公和郑国丈也在,都阴沉着脸,宫殿的天花板上像压了一层雷雨云。门窗紧闭,日光透过窗纸,将大殿内的一切照得氤氲着一片诡异的赭石色光晕。
皇帝手肘撑在桌案上,一手扶额,徐照朴坐在面前的一把椅子上,眉头紧锁。
皇帝一张口,便觉得嗓子发干,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朕原本想,姑且皇后先受点委屈,如了德妃的意,按她的性子,一时得势,便会得意忘形,好牵扯出太傅的一些人,过些时日寻个由头解了皇后的禁足也就是了,没成想……”
徐照朴长叹了一口气:“这江湖方士的药哪里能随便用的,德妃真是狠毒又糊涂,害了亲骨肉的性命。可怜叔衡了,才三岁大的人儿。”
想起叔衡,皇帝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犯苦。他后宫嫔妃一只手数得过来,之所以登基多年不愿纳新人,就是知道后宫这尔虞我诈,他心念着郑皇后,不想她遭罪,为自己拉拢朝臣而无辜受苦。当初在潜邸时之所以娶了德妃,只是因为太傅的恩情,不得不答应迎娶她。德妃争风吃醋,惹了皇后,他一边向着皇后,一边想着哄一哄德妃也就算了,稳住了她,自己好慢慢料理太傅的事情,却不料因自己的拖泥带水,让德妃越发肆意妄为,害了叔衡的命。而自己也并没有做到,让皇后不受苦,让自己亲人平安。
“说到底,都是朕没有做好。国丈,朕对不起你呀。”
郑国丈赶紧躬身行礼:“圣上折煞老臣,女儿得圣上多年恩爱照拂,中宫皇后自当深明大义,一切以国事为重,算什么委屈呢!”
徐照朴和渠国公也忙拜道:“圣上何出此言!”又靠回一边扶手,身体前倾,望着皇帝,“当务之急,一是好生安葬叔衡,二是……必须把太傅的事情,提前安排了。”
皇帝登基三年后,太傅在朝中就慢慢露出了擅权的马脚,因此他和徐照朴等人原先的想法,是先揪出太傅的根系来,再逐步收网发落,至少还得要个一年左右的时间,可没想到德妃如今做出残害皇子的事情,是如何不能再遮掩下去了。
渠国公:“此事事关重大,若仓促行动,恐怕圣上多年筹谋,都要毁于一旦了。”
徐照朴道:“如今中央官员和地方要员中,前些年前三品大员犯事多者,都已落罪,或有令其告老还乡的,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河西道的怀化将军韦将军,太傅的小女婿。这几年突厥人动作有些大,太傅敢在朝中一手遮了半边天,难保韦将军,不敢和突厥勾结。”
郑国丈略微有些惊愕,只是他没想到韦将军会生此心,喃喃道:“这是叛国啊……”他转而看向皇帝:“太傅的门生倒不必多忧心,左右都是为了引荐的学生,真要解决也容易,只禁了往后几次科举也就罢了,真有不明事理不知死活的,另行处置。只是这些年……科场上牵连甚广呀。”他定定地看着皇帝。
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郑国丈是寒门出身,一直劝皇帝改革科举,广纳寒门士子,压一压豪族荐举之风。
皇帝抬手虚按了一下:“朕明白国丈的意思,此事之后再谈,现在不是时候。”
郑国丈躬身道:“是。”
皇帝看着桌上的锦盒,里面装着他平日里批阅奏章用的御玺,微眯了眯眼睛:“朕今日会秘密禁足德妃,严加看守,皇后的禁足表面上先不变。沈国公,你与子素明日带五万兵马,分两路直抵河西道,去时莫让韦建德起疑,谨防边境生事。至于朝堂之内,就有劳国丈帮朕了。”
三人起身称“喏”,吩咐完所有事情,皇帝便让他们走了。
李监走进来,见皇帝揉着眉心,担忧道:“圣上要保重龙体呀,伤心忧思过度,有损圣安。”
皇帝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口浊气。
尽管他这许多年来,只希望过得如普通人家一般,兄友弟恭,夫妻恩爱,父慈子孝。可如今心爱的儿子亡故了,他只能一边以礼发丧,一边辗转于庙堂纷争中,算计着叔衡不争气的母亲和外祖父,和与之牵扯的无数人们,揪着背后不见边际的蜘蛛网。
说到底他是帝王,以江山国事为重,是他的本分。
以后还会如此。
只叹“天命有定端,守分绝所欲”。
此乃帝王之悲,立于万人之上,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不能够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