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绛年?那个声音说,是我。我是绛年。侬哪能了?
我想:侬哪能了?上海话,意思是你怎么了?我怎么了?我的话语里怎么一下子就冒出雨巷来了呢?
是的,她就是雨巷。我的雨巷,那把油纸伞。
我好不容易才把施蛰存看清楚了,从模糊的人影到清晰的人,现在才开始慢慢把他的妹妹施绛年往清楚里看。她还是一个飘着的模糊的人影,只是正在走向清晰。
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我是为她死的。我真真的想死了。因为她那句话: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一定嫁给你,这辈子就算了,别想了。我说:那我就结束这辈子,争取早一点到下辈子。她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她转身就走了,就在她家门口,轻飘飘的,天没有下雨,但她就象那把油纸伞,轻飘飘地走了,我的眼前的阳光全变成了雨,一下子就把我淹没了,乌泱乌泱的天。
她说:望舒,我答应你。她的声音象是被泪水腌过了的。她答应我?她真的答应我?我好象一下子就真的醒了过来。
你真的答应我?最后那句话我是说出了口的。她说:真的。我好象想要确认一下:你答应我什么?可是她已经转身了。不过,在转身走开前,她亲了我一下。好象想让我确认一下我真的活着。我刚要往生命里走的身体奇迹般地告诉我,我真的活着。象每次她亲我时那样地确认。
我想起来了,那应该是个梦吧。我说:徐志摩怎么了?没死吧?蛰存笑了起来:什么徐志摩,是戴望舒要死,没死成。
然后一个声音从门口飘了进来,是她的声音回来了,我转过头去,她的人和声音一起飘进来了:徐志摩死了!什么?蛰存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报纸。
我说:你先别说,我猜一下,他是飞机失事对吧?
蛰存说:是啊!
在山东,对吧?
蛰存说:对啊!
飞机撞在了山上,山上有许多树。
蛰存咽了一下口水:是撞在山上,报纸上是这么说的。山上应该有树吧。这没有写。
我听见他咽口水的声音了。我继续说下去,有一种残忍的劲头,我说:雾很大。
她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个问题是她,是绛年提出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他是替我死了。
她说:呸呸呸!这话可以乱说的吗?全中国都会来找你了!
蛰存说:你怎么会知道的?你喝了那瓶该死的虫药,已经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了。
我想:我也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其实我何止是知道,我就是这么经历的。天!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想明白。可是我想不明白。我努力地整理着思路。
一个叫戴望舒的人,一个写出诗歌《雨巷》而出名的诗人,他寻死了,喝了杀虫子的药去寻死,因为他想要快一点到下辈子去,因为这辈子他爱的女子不嫁给他,却说下辈子会嫁给他。
结果这个戴望舒没有死成,死的是一个叫徐志摩的人,诗人,写过《再别康桥》的大诗人。
这个小诗人变成了大诗人,从大诗人的身体里飘了出来,看到了两个女人在为他的死痛苦,痛苦得要死。
大诗人不想死,何止不想死,他就是奔着活得比美好还要美好去的,他从一个心爱的女人那里,背负着这个心爱的女人眼巴巴的凝视,去往另一个心爱的女人那里去。可是他却死了。
然后这个叫戴望舒的小诗人活过来了,他带着许多人还不知道的大诗人已经死掉的最新的刚刚出炉的消息回来了。何止是消息,分明就是感受。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感受。又何止是感同身受。其实分明是自己的经历。
想死的活着,想活的却死了。而且在同一天,同一时刻。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这还是我一直生活着的世界吗?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头疼得要裂开了。我不想再想下去了。我看见了那条通往蓝天的通道。我想:我还是先回我的未来去吧。
于是我往未来去了,由我们的钟传送。在我的感觉里,这个钟就象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滚筒式洗衣机。我被飞速地甩着,身上我的时代的老坑(老坑是上海话,意思是洗澡时从身上搓出来的陈皮污垢,对了,北方话好象叫老泥)被飞速地甩掉,甩得一点不剩。到地方的时候,我既不是徐志摩,也不是戴望舒了。我很年轻,还被称为小鲜肉。
我叫小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