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看着我的副手,这个这些天里见到的唯一的中国人。我没有哭。可是我想起了那个微笑的年轻警察说的:你要被判死刑,可以回中国去。
我忽然想起,对的,我要回中国去,我死也要把田田、莲莲和藕藕带回中国去,我死也要跟他们一起死在中国。
我的头脑一下子变得清醒了。我对我的副手说:我把学校交给你了。方王急了:你不要想不开,千万不要想不开!你的妻子、女儿一定希望你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的!为了她们你也要活下去!
我说:我把学校交给你了。我不会死的,至少现在不会死。我要回国去了,我把她们都带去。我再也不会回奥地利了。
就这样,我踏上了回国之路。
在我离开奥地利之前,我在维也纳马路上遇到了我的前妻,一个我再也不想去想的人。她身边站着一个小男孩。她叫我布教授。我感觉到了,她是叫了我很久了,跟着我追着叫的,之前叫的是别的,比如“仁”,“林仁”。我终于站了下来。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最后我只说了一句:对不起,您认错人了。
后来我才想起了她的话,断断续续地想起的。她说她早就离婚了,因为她结婚前就怀孕了,她的儿子不是培特的。她甚至说过:这是你的儿子。可是我当时都没有听进去。凡是她说的话,一概被我屏蔽在了我的脑门之外。后来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也看了那小男孩一眼。后来我回想起来,这个小男孩一点也没有混血的样子。好象挺漂亮的,但完全是中国式的漂亮。
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女人。她是她,我是我。
我当然还是回我的国去,带着我最爱的三个盒子。还有那个跟她一起在跳蚤市场上买的钟。
我这回不走上海的路线,而是从北京走,由北京到云南。到了云南,我也不到丽江去。我跟我父母,尤其跟田田的父母怎么说啊?没法说。说:她死了,她们都死了?说:我没死,我还要活下去?
在北京,我直接坐上了飞往芒市的航班。下了飞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我们的山村。到了村子那里,我让司机把车开到热水塘。下了出租车,我直接就往山上走。
我一直记得田田那句话,我们在那里养老。那是田田喜爱的地方。田田爱的,就是我爱的,是我必须爱的。
往山上走时,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其实是继续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从维也纳想到飞机上,从飞机上想到出租车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是:我怎么才能跟她们三个我最爱最最最最爱的人葬在一起呢?我想到山路上了,还是想不出答案或者方案来。
用国语说,我是罪无可恕,百死莫赎之身。我的罪不亚于三哥顾城的,比他的罪还大。三条人命哪。法院也许不会判三哥有罪,可是他就是有罪的。法院也不会判我有罪,可是我也是有罪的,更有罪。可是,我的愿望,跟她们三个葬在一起,又怎么能实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