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种形态:可诵化
古典诗词讲究吟诵,现代诗歌则动辄可以朗诵。这里说的“可诵”指的是后者,跟吟诵还是有不小的区别的。古典诗词当然也有唱的,比如早期的乐府,后来的词和曲,都有调子,可以唱出来。但最晚从唐代开始,随着五绝七绝五律七律的定格,平仄的严格规定,吟诵成了主流,导致后来的词曲也引入了平仄学。平仄就是给吟诵用的,所谓抑扬顿挫,靠的就是平仄。
古典诗词相对于现代诗歌的一大优势是,古典诗词记得住,而现代诗歌很少有记得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古典诗词可吟诵,可朗朗上口,此其一;古典诗词字数韵律平仄对仗有规矩可循,此其二;中国古代有背书背诗的学习传统方式,背得不对会挨先生的戒尺,此其三;有些人做出了诗词的选集,比如《唐诗三百首》,让普通学习者知道应该重点背诵哪些诗词,此其四。
现代诗歌抛弃了古典诗歌这些优秀品质,诗篇和诗句长短不一,有许多还不押韵,没有平仄那种特定的起伏,变得难以背诵了。再说,也没有人说,哪些现代诗歌是必须背诵的。
但是,朗诵应运而生了。朗诵的本质要求朗诵者把思维浸入到诗歌里去,随着诗歌情绪的起伏而自然起伏着脱出口来。
古典诗歌就不能朗诵吗?当然也可以,但其规整性还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朗诵者的发挥。也可以随着诗情而起伏,但总是不象现代诗那么自由到无边际的地步。
然而,现代诗歌也不是每一首都是适合于朗诵的。首先,太短的诗就不适合。比如,北岛写过许多一句或两句的诗,这些诗经过诗人的精心锤炼,经常是很好很美的,如“飘/撕碎的纸屑”(《自由》);“颤动的虹/采集飞鸟的花翎”(《姑娘》)。甚至有一个字成诗的:“网”(《生活》)。这叫人怎么朗诵呢?再就是,那些冷静的哲理诗,能发音标准地念出来就不错了,也无法发挥朗诵的优势。
但是,有许多现代诗是非常适合朗诵的,甚至可以念到读者和朗诵者本人双双泪奔的地步。尤其是抒情诗。最突出的代表是: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戴望舒的《雨巷》;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再就是那些带着感情叙事的诗,比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
现代诗的这种可诵性造就了一个中国式现代新艺术:朗诵。外国现代诗歌却没有这个艺术。为什么呢?这就要说回来了:中国现代诗歌是对中国传统诗词的扬弃,它继承和保留了中国传统诗歌古典诗歌的许多优点。中国古典诗词的有些优点是别人学不去的。比如,西方学了中国的意象说,却学不象中国的意境学。再比如,中国的吟诵传统佐证了一点,即中国语言是一种音乐性的语言,本来就有四声,天生就有音调的起伏,还没有好几个辅音(比如pst)在词后面拖着发出嘶嘶之声的问题,每个音都可以无限延伸并在延伸中继续起伏。天然的起伏加上朗诵者不同的修养再加上现代诗歌的感情色彩变幻,一门艺术便产生了。
还有些从古典诗词来传承下来而特别适用于朗诵的优势是外国很难模仿的。比如反复,排比,还有一些语气词的运用。排比是把意义相关、结构相同或相似,语气一致的短语或句子接连说出来,而反复是根据需要,使用的词语和或句子重复出现。语气词,古代主要是“兮”,“乎”,现代则增加了“啊”,“哟”,“哦”等。
德国人和其他西方国家的人忌重复,觉得重复是语病。其实中国诗歌里也忌。当然,作者诗兴爆发时,往往也不管这些。比如有人称为千古第一诗的李白的《静夜思》,短短五言四句,“明月”一词出现了两次,但并没有人去“纠正”,反而都拍手叫绝。有说第二个“明月”还是后人从“山月”改过来的,大家也觉得改得很好。
其实,“重复”和“反复”是两回事。在短时间里重复,那是语病。而反复却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故意的写法或修辞手法。《诗经》里就有大量反复的诗句,使诗韵味连绵。李白的连续几个“君不见”更令人叫绝。在此就不多举例了。就说一下中国现代诗歌里一些运用反复手法的成功范例吧。
一种反复可以叫“并列式反复”,比如戴望舒《雨巷》里的“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或者徐志摩《雪花的快乐》里的“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这连续三个“丁香一样的”,连续三个“飞扬”和“消溶”,给人一种层层递进,不断深化的感觉,通过好的朗诵,更可以把听众的情绪不断上调。
另一种反复或可叫“句头反复”。或也可以叫“排比”(两者的区别有时候很模糊)。比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里的:“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连续六句用“她含着笑”开头,把大堰河这些普通的动作串起来,显得非常动人。朗诵起来也会生出一种递进的深情。
还有一种反复或可叫“咏叹式反复”。这又可分为句尾叹,句首叹,句中叹等多种。
在《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一诗中,舒婷共写了四段,从贫困悲哀写到理想,写到未来的希望,每一段最后叹一句“祖国啊!”充满了深情,一段段咏,一声声叹,在最后那声叹后面再加个码:“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读者的情感被她不断地往上推,然后爆发。通过朗诵,这首诗变得更加感人,足以让许多人泪奔。堪称可诵诗歌中的可诵典范。
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也是一首被一些选集选入前列的诗:“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这首诗也是分成四段,上面为前两段,每一段中间都有个“啊!”最后一句则是个反复的“叹”“教我如何不想她?”这样的结构,这样的反复咏叹,把爱描绘得刻骨铭心,也是一首很适合朗诵的诗。
北岛也写过这样的诗,《和弦》:“树林和我/紧紧围住了小湖/手伸进水里/搅乱雨燕深沉的睡眠/风孤零零的/海很遥远//我走到街上/喧嚣被挡在红灯后面/影子扇形般打开/脚印歪歪斜斜/安全岛孤零零的/海很遥远……”这首诗也是四段,上面是头两段。这四段的最后一句都是“海很遥远”。这首诗不但有个明确的核心意象,意味浓郁,而且越来越浓,同时也成了北岛诗歌里一首很适合朗诵的诗。
郭沫若的《黄浦江口》别出心裁,把一首诗装在了反复的瓶子里,两头封住:“平和之乡哟!/我的父母之邦!/岸草那么青翠!/流水这般嫩黄!/……/小舟在波上簸扬,/人们如在梦中一样。/平和之乡哟!/我的父母之邦!”这首诗取明亮的ang韵,让诗人(从日本)回到祖国的兴奋心情跃然纸上。首尾两句的全体反复,不但没有让人觉得不耐烦,反倒起到了强调和画龙点睛的作用。朗诵起来,非常上口,更能让诗人的兴奋和对祖国的爱跃然麦克风上,去感染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