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
云四扬走下河滩,觅了一条小船,船家是父女二人。父亲年过五旬,一脸风霜之色。女儿年约二八,不脱少女气,一望可知两人都是纯补的水上船户。
胡椒儿见小船简陋,船篷陈旧.只有一张白帆,而且父女俩老的老,小的小,体力单薄,心中很是担忧、唯恐船速过慢误了庐山大会之期。
云四扬道:“此去庐山,由汉水入长江,都是顺流而下,不需撑篙摇桨,只要熟悉船性即可,体力之强弱倒并无太大关系。我看这位老丈满脸风霜,船上功夫定是极好的。”
老头笑道:“不是老汉夸口,我自十二岁上船,至今已划了四十年船,这汉水之上还找不出第二个。小女虽然粗笨,但烧菜做饭,缝缝洗洗,倒也利落,两位客官坐了我们的船,保险顺顺当当、平平安安抵达九江。”
胡椒儿见他说得诚恳,又知云扬所以挑选此船,主要是求个平安,因此不便挑剔,从包袱里取出两片金叶子,递给老汉道:“只要在三十日前平安抵达九江,另外再给两片。”
按常例,由老河口到九江,船价只有五两银子,而一片金叶子所值在十两银子以上。老头见她出手豪阔,心花怒放,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但等二人在舱内坐定,高叫一声“开船了”,扬起风帆,轻点竹篙,小船立即平平稳稳地驶离了老河口。
老头果然是个行船的好把式,把小船驾驶得平稳妥贴,任凭风吹浪打,小船兀自安稳如山。那姑娘模样儿一般,手却特别巧.一日三餐虽离不开鱼虾,但她却可翻出无数花样。单拿鱼来讲吧,整鱼、鱼块、鱼片、鱼丝、鱼丸,红烧、清蒸、油炸,川味、京味、还有苏杭风味,甜丝丝、香喷喷,鲜滋滋,特别投胡椒儿的口味。她自离开妈妈以来,当以这小船上的饭菜最为称心。她一高兴,常常一片两片的金叶子赏给那姑娘,几天下来,船家父女已得了十多片金叶子,算来足够换一条体体面面的大船了。父女俩心中感激,对云四扬、胡椒儿的服侍益发周到妥貼。
因此,一个星期里,小船由汉水入长江,顺流而下,云、胡二人却丝毫不觉厌气。相反,遥望大江景色,纵谈江湖轶事,但觉逸兴遄飞,壮怀激烈,说不出的悦目赏心。
这天,船驶到湖北蒲圻界内,但见江面豁然开朗,两岸陡崖壁立,岩石呈暗红色、望之惊心动魄。胡根儿曾由母亲教授经史子集诸书,知道这里就是有名的赤壁,当年周瑜曾在此火烧曹操八十万大军,苏东坡《念奴娇》词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写的就是此事。千古江山生出千古佳作,千古佳作又为千古江山增色生辉。两相辉映,千古不灭。胡椒儿娓娓道来,眉飞色舞。云四扬听得悠悠神往,恨不能早生千年,与昔日的英雄共创辉煌的历史。
正在这时,却听那船家女坐在船头轻轻唱道:
“周郎赤壁鏖兵后,苏子扁舟载月秋,千年慷慨一时酬,今在否?樽有酒且绸缪。”其声幽幽,如泣如诉。其意则落寞中自有几分通达,以为文才武功,固然可称雄一时,但千年之后,俱成虚无,倒不如对酒当歌,及时行乐。云四扬听了,悚然心惊,暗道:“适才我美慕古人的赫赫功业,然而这赫赫功业需用多大的代价换来呀?火烧曹兵八十万,这长江中流的都是无辜军士的鲜血!即如江湖而言,为何明争暗斗、风波迭起?无非因为少数自命英雄之人,妄想一统江湖,称霸武林而引起的。英雄两字,包含着多少血泪?”想到这里,如醍醐灌顶,顿时大彻大悟,一拍桌子,大声道:“此女大是可人!此曲大有深意!”这叫声中灌注着雄厚的内力,直向远处江面传去。
几乎就在这时,江面上传来一个微弱而欣喜的声音:“是云少侠和小姑娘吗?”
胡椒儿听得“小姑娘”三字,脱口道:“是老和尚?喂,你在哪里?”
江面上声音又起:“是我,少林了然,我落在江里了!”
云四扬、胡板儿循声望去,只见前面数十丈处的江面上,有一人抱着块木板、在波涛中载沉载浮,从那人的一把白须判断,他正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了然大师,却不知怎么会落在茫茫江中。
云四扬听得了然叫声微弱,心道:“依他的精纯内力,居然呼救都微弱无力,想必形势十分危急。”立即叫船家把船向了然驶去。
此时了然已精疲力尽,连上船都做不到,云四扬伸手抓住他的僧衣,把他轻轻提上船来,只见了然颓然躺在船头上,大声喘气,精神十分委顿,良久才有气无力地说道:“老衲这是再世为人了,多谢两位救命之德。”
胡椒儿急不可耐,问道:“老和尚,你不是乘了混江龙李俊的船去庐山吗,怎么会落在大江之中?”
了然摇摇头,轻声道:“老衲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过东西了。”船家女甚是乖巧,闻言即去舱内端出一碗米饭、一碗青菜,了然立刻狼吞虎咽起来,看样子确是饿极了。
了然吃过仮,又换了身船家老头的干净衣服,精神稍有好转,这才慢慢地讲起自己的遭遇来:“老衲上船之后,起初倒也平安,第三天就过了汉口,谁知就在那天夜里,事情突变,要不是遇上两位,几乎性命不保。”
胡椒儿问道:“是触了暗礁,还是遇上水贼?”
了然道:“都不是。那夜我正睡熟,却被一阵咚咚的敵击声惊醒了。我仔细一听,声音来自船底,显是有人在凿船。我想这一定是水贼作怪,如果船被凿沉,我又不识水性,形势大为不妙,所以连忙想叫混江龙李俊。但是连叫数声,无人答应,我情知事情有变,急忙起身看时,船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混江龙李俊的影子!”
胡椒儿恍然大悟道:这是此人作怪!”
了然道:“正是。就在我惊疑不定之际,船底已被凿穿一个大洞,江水立刻从洞里涌进船舱,同时江面上浮起一个人来,月光照着他那虬髯满面的脸,正是混江龙李俊。他手里拿着斧头、凿子,对我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少林神僧,今夜教你葬身江底,喂王八!”
“我又是焦急,又是疑惑,问道:“老衲与你素不相识,更无冤仇,你为何要害我?”
“李俊答道:我虽和你无冤元仇,但门主要你性命,我自然要遵命行事”。
“我更加疑惑,又问:门主?你是何门何派之人?'李俊答道:“神秘门。”
云四扬、胡根儿同时惊道:“又是神秘门!”
了然继续说道:“我说:“神秘门?这是什么门派?和少林寺有何过节?”
“李俊道:‘反正你顷刻就将成为江底游魂,告诉你真相也不要紧。神秘门将称雄江湖,独霸武林,第一大障碍就是少林派,所以我们要扫平少林,把少林四神僧一个个都除掉!’”
老衲这才明白,李俊既是野心极大的神秘门之人,他们又处心积虑要害少林派,则今夜之势乃你死我活之争。此时舱内已进水过半,眼看小船即将沉没。老衲不识水性,更是有死无生。想到这里,我怒从心起,抓起一块船板向李俊掷去。这掷我用上了修习五十年的混元一气功,就是坚壁也能洞穿而过,何况只是江水。只听混江龙李俊一声惨呼,慢慢沉下水去,江面上浮起一滩污血,想是活不成了。
“然而,不久小船也沉没了。我抓了一块大木板,在江面上漂泊,既上不了岸,也過不到船只,三天三夜粒米无进,精疲力尽、自分必死,想不到侥幸遇上你们,才捡回一条老命。”
了然讲完经过,面容惊慌,想是心中尚有余悸。他虽是有道高僧,但终究未能勘破生死大关,对死亡不能没有恐惧。
云四扬、胡椒儿听后相对无言,心中想着同个问题“神秘门连犯少林、武当、丐帮、金钱帮,混江龙李俊如果真是鄱阳帮的头目,则鄱阳帮中也潜有其势力。江湖上一楼二派三帮会无一奉免,那么神秘门的宗旨就很明白了,就是想独霸江湖,却不知其门主究竟是谁?”
胡椒儿忽道:“乾坤倒转万劫灰通牒江湖,说要推举武林盟主,野心与神秘门一般无二。我怀疑他就是神秘门门主。”
云四扬断然否定:“决计不是!”语气愤愤然,显得颇为激动。
胡椒儿大声道:“你多次为万劫灰辩白,倒好象他是你的亲人一样!”
云四扬仰望蓝天白云,一言不发。
了然问道:“云少侠,你何以断定神秘门主不是乾坤倒转万劫灰?”
云四扬叹了口气,道:“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因为据江湖传闻,乾坤倒转万劫灰行事光明磊落,与神秘门的鬼崇全然不同。”
胡椒儿撇撇嘴,不屑地说:“那也难说。象他那种人什么样的坏事做不出!”
云四扬动了动嘴唇,似乎想争辨,却又生生忍住了。
了然道:“此事不必争论,估计到了庐山大会上事情就会水落石出了。”
于是云四扬、胡椒儿就把这几天的遭遇简单地对了然说了一遍,了然神情严重,长叹道:“只怕从此江湖又不得太平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云四扬、胡椒儿肃然起敬,心道:“少林神僧,果是菩萨心肠!”
说话久了,了然显得精神倦怠,云四扬便让他在舱内躺着体息,自己和胡椒儿等走到船头上。以免打扰了然。
忽然,那船家女向云、胡二人招了招手,在他们耳边轻声说道:“这老和尚在骗人,别信他的!”
云四扬吃了一惊,沉声问道:“这是从何说起呀?”
船家女望了望舱内,见了然鼾声大作,睡得正香,答道
“人的皮肤最是娇嫩,在水里泡得久了,便会起皱。老和尚说他在水里漂泊了三天三夜,但我清楚地看到,他手、脚上的皮肤光滑平整,丝毫不起皱纹,照这样子看来,他掉在江里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她虽是船家女,但说话条条有理,从容不迫,想是自幼在船上劳作,见惯了客人的缘故。
老头也说道:“还有一个疑点。老和尚说他的坐船因船底,被凿穿而沉没了,其实如果船上只载他一人的话,即使船底有洞也不会沉没,因为船是木头做的。”
云四扬、胡椒儿相对无言,心里知道船家父女所言无虚,是他们长期水上生活练出的经验。经验是朴素的,也是最可靠的。要不是他们提醒,自己就上当了!
但身为少林四神僧之一、达摩院首座的了然大师,他为什么要编造谎言来骗人呢?
照此看来,所谓混江龙李俊凿沉坐船,所谓他杀死李俊而落水等,八成也是假话。
这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目的就是要骗取自己的信任,进而更有深沉的杀机!
险恶、阴狠、周密,和公孙总兵府、巫马行空府、鸡公山寨的阴谋,如出一辙。
难道了然也是神秘门的奸细?!
想到这里,胡椒儿秀眉直竖,星眸杀气腾腾,扭身就想进舱,却被云四扬一把拉住,沉声道:“不可鲁莽坏了大事!”
“为什么?”声音虽轻,语气却极其凌厉,显然内心气到极点、恨到极点。
“将计就计。”
“怎么讲?”
“多日来,我们迭遭凶险,防不胜防,原因是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今目形势变了,敌明我暗,正好静观其变,出奇制胜。”
胡椒儿“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她只是任性,并不愚蠢,知道云四扬言之有理,就压下心头怒火,忍住了。
云四扬总觉不放心,又叮咛道:“言谈举止,一如刚才,千万不可露出破绽。良机一失,后悔莫及。”
胡椒儿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知道了!放心吧!”心里在想:“看他胡子邋遢,象个粗鲁汉子,其实却很细心哩!
了然醒来后,胡椒儿果然装得若无其事,和他言谈说笑,不露半点风声,因此了然毫不起疑。
云四扬本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此时静坐一旁,脸上阳阳往常,心里却暗暗好笑:胡椒儿这女孩居然装龙象龙,装虎象虎,其实厉害得很,想必学自其母百年一觉胡蝶梦。想到胡蝶梦,又联想起另一个至亲至近之人,心中黯然伤神,只盼能早日除掉那奸人,解救亲人脱离苦海。
他冷眼观察了然,见他行止端严,确是少林风范。原来少寺规主要有四威仪、十戒律。哪四威仪?睡如弓,坐如钟,走如风,站如松。哪十戒律?戒杀,戒盗,戒淫,戒妄,戒酒,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穿花布,不涂香水,不戴金银饰物。了然是否恪守十戒律,一时无法查实。但其举动绝对符合四威仪,却是无可置疑的,也是其他门派之人短期无法效法模仿的。
云四扬心道:“神秘门侵入别的门派,采用拉出去或打进来两种手段,看来了然属于拉出去之列,即因某种原因而青叛少林,投靠神秘门。但他在少林派内地位尊崇,在江湖上更是威名赫赫、怎么会做此身败名裂之事呢?”
正在这时,船头上的船家女忽然惊诧地“咦”了一声,云四扬顺其目光望去,只见远处有一艘大船迎面驶来,大船周身蒙着铁皮,船头画着只巨大的飞鷹,船上扬起四面大帆,其时正是东风,所以它虽是逆水而上,但乘风鼓浪,速度甚是快疾。
云四扬目光敏锐,更看到船上站着十余条紧装大汉,形态威猛剽悍,而且指指点点,锋芒所指,正是自己的坐船。
船家老头也看出大船来意不善,道:“不好,他们想撞翻我们的船!”船家女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连连道:“怎么办?怎么办?
云四扬从容自若,冷眼看了看了然,见他合掌当胸,神色木然,但目光闪闪,显出内心的激动。再看看胡椒儿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提醒她要提防身旁的了然。
胡椒儿冲他眨了眨眼,意思是早已防备,尽可放心。
转眼之间,大船距离小船已不足十丈,船头激起的波浪激荡得小船不住地摇晃。
船家父女急得手足无措
大船上的汉子得意地哈哈大笑。
在这千的一发之际、小船上突然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
胡椒儿沖天飞起。
了然突然出手向胡椒儿抓去。
云四扬一掌向了然后背要穴击去。
胡椒儿这一飞中显出了绝顶轻功、如大鹏展翅,银燕凌空。
了然的一抓内力凌厉,而且招数怪异,难躲难挡。
云四扬的一掌看似乎平平无奇,但掌力雄浑,后发先至。了然若不中途变招,则在他抓着胡椒儿之前,先会中掌受伤。
了然万万没料到自己的突然袭击竟会受到阻挡,显然对手早已有了防备,那么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了。他一生经历大小打斗不下数百次,经验十分丰富,自然不肯和敌人闹个两败俱伤,因此中途变招,倏、倏、倏,接连三抓抓向云四扬的眉心印堂穴、胸前膻中穴和腰部京门穴,这三穴都是人身至关重要的大穴,若被抓住,非死即伤。从了然凌厉的指劲来看,他是想置云四扬于死地。
云四扬一边从容招架,一边冷冷道:“少林十三抓,果然名不虚传!”
原少来林十三抓乃少林拳的精华。相传元朝时,山西太原有位叫白玉峰的名武师,精通龙、虎、蛇、豹、鶴五行拳,模拟猛兽扑食之象,化拳为爪,凌厉狠辣。五十岁时,他入少林寺削发为僧,把五行拳融化于少林拳中,创出少林十三抓绝技。少林十三抓讲究“一狠二毒三要命”,刚猛与阴狠相结合,与寻常少林拳法专走刚猛一路迥然不同。由于它出手就伤人害命,与佛法慈悲的宗旨不合,所以历代少林高僧极少修习,即使学会了也决不轻易使用,因此江湖上都知道少林七十二绝技中有少林拳、少林棍、易筋经、达摩杖、金刚指、韦驼杵、混元一气功等,却很少听说过少林十三抓。现在了然出手就用上十三抓,可见其存心之险恶。
就在云四扬激战了然时,胡椒儿抢过船篙,在大船上轻轻一点,小船就在间不容发之际,从大船边上擦过,两船一只向东,一只向西,瞬间就离开了数丈,确是险到极点,可见胡椒儿劲力之稳之准。
这一来,了然失去接应,落了孤单,形成以一对二的不利局面。而这正是云四扬和胡椒儿预先商定的计策,叫做瓮中捉鉴,也叫关门打死狗。
云四扬沉声问道:“了然,你身为少林神僧,为何去做神秘门的奸细?”
了然闭口不答。
他是无颜回答。
他貌似圣人,其实却是个好色之徒,而且老来愈烈,先奸后杀,手段残忍。以他的身手,官府捕快和寻常武林人士自然奈何他不得,以他的名望,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就是作恶累累的采花大盗“蜂王”。
然而,有一天他失手了。
当他奸系了一名少女后,准备扬长而去时,忽然周身酸麻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更别提逃跑了。他潜运内力,却感到体内空荡荡的,五十年勤修苦炼的雄浑内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恐惧了,想到天明后被人发现一名赤条条的老和尚竟和一个被奸杀的少女同处一屋,不禁通体冷汗淋漓。
他知道,自己是中了天下至毒三花七宝粉的刷毒,若无对方的独门解药,不仅功力全失,而且会死得惨不可言。
然而三花七宝粉乃苗人毒中之王,江湖上偶尔才出现一次,自己进屋后滴水未饮,怎么会中毒呢?
恐惧、疑惑,悔恨,百感交集,而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悲哀。
正在这时,屋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蒙面人。
挺立在了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