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蔓迪去安排半小时后开工,支她出去,然后拨通与世德的语音通话。
世德把消息又口头复述一遍:“吕姐昨天受了刺激,下楼时摔伤尾椎骨,叫120送去医院,打了封闭针,都住院了——”
“要紧吗,很严重?哪家医院,要不要去看看?”我问,瞬间的反应。担心,且感到愧疚。世德说“受了刺激”,那么自然是受了我的刺激。
“你说呢,120都来了……我要去看,她不让,说已经出院回家了。”世德语气转为责备,“如果你不坚持出现,就不会这样了。吕姐很善良,现在这样好像我和你一起联手伤害她,昨天我自己去就好了……”
站起身又缓缓坐下,按捺住了想要出口的话。我不喜欢他现在的说话方式和语气,他在抱怨,而且责怪我。
还以为那个女人已经淡出,从此可以老死不相往来,昨天还盼神佛保佑,最好永生永世、无量阿僧只劫都不要出现在我的意识与世界里,谁知这样快就卷土重来。
我写的东西没回应,原来不是世德没醒来,是忙着和那个女人暗通款曲。可笑我还写得那样情深意重。
怎就鬼使神差写那样一个东西发给他。明明我一摄影师,为什么学人家文绉绉舞文弄墨。刘易斯·海因说,“如果我能够用文字讲故事,就不必拖着一部相机”。可既然我的表达工具是相机,为什么要写那些劳什子。现在我感到羞耻,为写了那篇东西还发给他。
世德仍在说,“……昨天你就不该去,不然吕姐也不会受刺激。不,我压根就不该见她。”
“如果你能坚持不见。”沉默一阵,我冷冷说,同时感到从窗外哪里吹进一阵小风,透心的凉。“而且,你怎么知道她摔伤是受了刺激?”
“她说的。她打电话时一直在哭……”他尚振振有词:“都说了现在只是朋友,怎么不能见,难道跟你在一起,别的女人我都不能往来?”
她说的,呵呵。我无法想象那样的话要怎么说出口。“因为昨天见到你和你女朋友一起出现,所以我受了刺激,摔伤了自己的尾椎骨”?“都是因为你带你女朋友来,害我受刺激,所以才摔伤了”?这个世界上真有人能说出这种话来吗。能够想到的,大约只有《天龙八部》里的马夫人,那个人尽可夫的蛇蝎女人,才能干出这种行径来。真的有“受”刺激这回事吗。难道不是自身内里的某种东西引发了某种反应?我不会说都怪世德非要搂我睡觉,导致我的右肩“受刺激”受伤。那是我贪恋亲密的结果,我自己的选择。或者是不是可以换种说法,所谓的“刺激”是上天和宇宙给人的某种提醒,提醒你搞错了一些事情?很想问世德,那么,那女人的先生出轨时,她受刺激摔了哪里。那应该是好大的刺激,她真命大,居然存活这么久,并且还有心思出轨。
一直温柔有加耐心十足的世德竟然也终于忍不住开始对我发脾气了,呵呵。
我不忍让,回道,“当然可以往来,只要不是暧昧对象。”
“都说是过去的事了,为什么你没完没了。”他开始不耐烦。
只是这样就叫没完没了?若我昨日见过那女人后依旧喋喋不休,不断追问,那样才叫没完没了吧?我的判断果然准确——若敢多说两句他必定翻脸。
我也耐性告罄,直接对话筒怒吼,“我怎知过没过去?!你一再扯谎,没一句真话,说过的又食言,真假怎样分辨!没完没了?现在我前脚离开后脚你又和那女人联系——”
“我没有联系!是她发微信给我。这也是我的错?对,都是我的错!”
“当然!”
“我就不该让你去!”
“你不让,我就不去了吗?”我冷哼。
他还真是不了解我。我不过要一个清楚明白,他既已谎言频出,我只有自己前往判断。若他还有暧昧,那么,即刻分手。若不让我去,那么,也即刻分手。纵然万般不舍,但底线即是死线,我可以忍受分手与失去,但不能容忍欺骗与不清不楚。忍无可忍地步,谁也无法阻挡我,他以为他能约束我?
“嘉叶,你令我很失望,你本不该那样狭隘。昨天下午你做出那幅样子,人家只当是看戏……”
来了来了,终于,他说出心里话。
内心里我早已暴跳如雷,嘴上却不肯吃亏:“是吗,那你也宁可找个我这样的也不和那女人在一起,谁看谁的戏?”
“自私,狭隘,蛮横,猜疑,做作……怎么那些女人身上有的缺点你都有。你不该是那个水平。”
世德原来也可以这样刻薄。
哦,是我忘了,他曾经写过一首诗讽刺诗坛的一些现象,极尽刻薄挖苦之能事,通篇不带一个不雅之字,但却句句戳人心窝,狠辣犀利,不可谓不毒舌。
“那些”。无暇弄清他语句里的重点究竟是“那些女人”还是“那些缺点”——前者是特指,那么就该说清是哪些女人,而后者除了是泛指还一杆打翻全船人,意味着这些缺点是女性通病。我被深深刺痛了。这是世德对我说过最重的话。不,他还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重话,一句难听话都没有过。
“怎么,你就认为你自己毫无瑕疵到足以匹配一个没有你所谓的女性缺点的女人吗,你哪来的自信?”我恶狠狠回击。
“你真刻薄。我讨厌你这么刻薄。”
他说我刻薄,大约不自知他自己有多刻薄。或者,正是自己内在存有刻薄这一“品质”的人,才会格外敏感别人的刻薄。——这话对我同样适用。
“是吗,你想没想过,也许我之所以刻薄,就是为了凸显那些我不刻薄的时刻。”
他必然忘了那些他夸赞我可爱、温柔、乖巧、甜蜜的时刻,那些在此次通话之前一直是我们之间主旋律的时刻。
“为什么你要显得这样不善良?”他语气沉痛,如此的恨铁不成钢,如此失望。
我站着,靠在桌沿上,有轻微的发抖。咬着唇,我说,“也许善良没有用吧。你会因为我善良就不说谎不和别人暧昧吗?”
“我说谎是不得已,因为知道你会介意!”
他如此理直气壮,如此振振有词。
“所以说谎是我逼的咯?那你知不知道,相比暧昧,我更介意什么?”把手机放在桌上,开了免提,双手撑着桌沿,等他回答。他没有开口,于是我俯下身对着屏幕吼,“说谎,我更介意说谎!”然后愤然挂断。
来不及伤春悲秋,蔓迪敲门,我收拾破碎山河与心情,整振衣襟推门而出。
“老大,刚才你在吼?”蔓迪疑惑看我。
“怎么可能。小小年纪,怎么听力就不好使了?”我横她一眼。
“哦哦。”她噤声。
摄影棚里,工作堆积如山拯救我于水火。一组组男女模特列队等候,逐一在我镜头前翩跹踯躅,挥掷新一年春夏新款服饰。我按快门如扣扳机,一嗒嗒子弹射出去。
影棚内灯盏辉煌不知日暮,直至拍完最后一个模特,蔓迪端杯桂花乌龙热茶给我,“终于知道好身材怎么来了,拍一天不吃饭的,Boss,今晚哪里潇洒。”见我错愕,她咂嘴摇头,“平安夜,今晚平安夜。”
除了在世德那儿吃的早餐,到现在粒米未进,却也不觉饿。竟是平安夜了,我恍然。而我的圣诞大餐……
原本期冀的节日,是尽情的享乐和盛宴,所以我兴高采烈盼望着和世德的第一个圣诞节。美酒佳肴,佐以甜言蜜语,再配上似水柔情,无异于快乐的艺术,幸福的源泉。激动地翘首以待,想着要如何精心地打扮一番……现在,一切都毁了。
“回家。”我说。缓缓踱回办公室。
“一定是猛男先生在家等你,啧啧,真浪漫。你们平安夜会干嘛?”蔓迪在身后亦步亦趋,不住打探。
“少啰嗦,快过你的平安夜去。”
我回身喝她,一边拿起桌上手机,看到世德的陆续讯息。冷静后的道歉,以及要我收工后去他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