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世德对坐尤利西斯咖啡馆里。
我们以前最常来也最喜欢的咖啡馆,不坐落商业中心和闹市区,很小众,咖啡好喝,环境清幽怡人。凡想要的,关于咖啡的一切,这里都有。而我喜欢它,是因为“尤利西斯”这个名字,以及背后的故事。
咖啡馆一面墙上,写着“尤利西斯合约”,讲述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遭遇塞壬的故事。奥德修斯是荷马史诗《奥德赛》的主角,又叫俄底修斯、尤利西斯,尤利西斯是他的拉丁名字。特洛伊战争中,正是因为奥德修斯的木马计,才攻破了特洛伊城。
特洛伊之战后,在奥德修斯漫长的回家征程中,曾经途经一片危险的海域,人面鱼身的海妖塞壬会用歌声诱惑航海者,使航船触礁沉没,船员则成为塞壬的腹中餐。为了抵挡塞壬那令人无法抗拒的致命歌声,奥德修斯命令水手用蜡封住各自的耳朵,并把他绑在船只的桅杆上——他想亲耳体验下塞壬。当迷人的歌声响起,充满强烈的吸引,奥德修斯挣扎着要解除束缚,并向水手们叫喊,但没人理他。水手们驾驶船只一直向前,直到驶出那片海域,才取出耳中的蜡,并给奥德修斯松绑,由此安然渡过一劫。
因为这一段历险,人类历史上便诞生了一份合约,尤利西斯合约:用现在的我们阻止未来的我们做出蠢事,或利用过去的我们阻止现在的我们做出蠢事。
我觉得很有警醒意义。尤其此刻,我是在用过去的我来阻止现在的我干出蠢事。
如果放任世德走出我的世界,即是蠢事。
过去,这样的错误我已经犯过了。
一周多没见,世德比上次见面显得憔悴,瘦削、沉思的面孔显得十分肃穆。我看一眼这张脸,留意到它有一种非常超脱的感觉。我照例要咖啡,他却说不喝,已戒掉,只要白水。
“几时戒的?”
我极诧异,他是嗜咖如命的人,一天通常要两三杯,尤其上镜和健身前。
“最近。”
他淡淡说,三缄其口的样子,我便不再问了。
我突然感到喝咖啡也许是一个坏主意,恐怕会加重胃部的烧灼。焦虑从打算见世德、坚持要和他见面时起就开始了。现在弥漫我们之间的距离感,加重了它,而相对而坐恐怕更是一个坏主意。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希望说的时候能够看到世德的眼睛和表情,而且必须要一气呵成说完,否则也许随时都有可能没勇气继续。
“要说什么。”
世德喝一口白水放下杯子,眉峰微蹙,一副急于结束谈话的样子,抗拒很明显。
“世德——”
我鼓起勇气唤他,轻轻触碰一下他的手又收回,有点怕被拒绝。
他看着我,目光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你知道吗,我们一直觉得彼此相像,你常说我是女版的你,我也一直以为了解你,但是后来发生的这些事,让我发觉其实我并不真的了解你。甚至,当初和我在一起的,也不是真正的你。”
“什么意思。”他充满防备。
我说下去。“这段时间我想了许多,一点一滴,所有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所有我能想起的,以及那天你坦诚告诉我的所有。才了解到许多以前我不知道或者视而不见的东西,才真正有点了解你,真正的你,而不是那个在我面前投我所好的你。”
他的眉头拧起来,有一点点烦躁在眼中一闪而过,却欲言又止。
“记不记得我们还没开始前我对你说——彼此都不要伪装,只展示真实的自己?”
世德无动于衷。
没有回应我也要继续说完想说的,“因为如果没办法接受对方的真实,那么就可以放弃在一起,不必浪费彼此时间。毕竟没有人能装一辈子——”
他打断了我,“我不认为那是伪装,每个人在面对爱情时总想表现一个更好的自己。”
“但是与事实不符,不是吗?我认为爱情是让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而不是‘表现’——”
我打住,但意识到已经晚了。
这不是什么新问题,我们在对真实性的看法上一直有歧义,连我们的情侣星座合盘上都说:我们的比较盘中,“金星与海王星对分”部分这个相位的能量并不是那么强烈有力,它会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时候种下危机的种子,可能互相感觉被对方欺骗和误导,不管我们在心底是多么真诚,只要一不小心就会产生欺骗怀疑的想法,动摇我们的关系。
星座合盘时我还不知,我们还将要在星盘预示的这件事上栽多少跟头。
明明我们双方都清清楚楚看到了星盘所昭告的——我们之间的问题是因为对诚实这个词的不同解读,如果能够向对方承诺绝不欺骗和误导,不管会有多大伤害也要说出事实真相,那就会避免很多痛苦;只要我们能坚持在那些甚至一点都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也彼此坦诚,那么信任就会让我们的精神和心灵牢牢联结在一起。为什么明明星盘已这样清楚明白地昭示,几乎是亦步亦趋地教导,我们却不去避免,反而一犯再犯。是不是,命运早已织好了它的经纬,而我们无法反抗?
果然,世德说,并且皱起了眉:“既然没有一样东西是固定不变的,那就只有表现,没有成为。我们不是在一个平面上讨论问题,你说的什么真实不真实,对于我没有意义,也不存在。”
我赶忙奉上微笑,声明、解释,“哦,没有指责和评判的意思。只是意识到许多以前不曾意识到的,包括我的任性和不体谅,以及——”我顿一顿,“你也有脆弱的时候。”
他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有了轻微涟漪,但却什么也没说。
“有一度我怀疑过你对我的感情,但现在我知道那种怀疑是错误的。如果那时我有现在这样的了解与认知,也许有些事就不会发生,你也就不会感到幻灭,我们还好好的在一起。”
盯着他的眼睛,去握他的手,我鼓起勇气说,“世德,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没有动,手仍在原来位置,握着装有白开水的咖啡杯。
我把另一只手也送过去,双手执拗地从咖啡杯上扯下他一只手,抓在手里摇了摇。
世德轻咳一声,说,“我不认为过去在一起时我的行为是伪装,虽然有些话未必全真,有些事确有隐藏。那时候我只有一个目的,怎样让我们的感情更好,让你快乐,我所说所做之一切都是为了这个。”
“嗯,我知道。”我急忙点头。
“遇见你之前,我从不认为自己适合共同生活,我可能和你说过了,每一段爱情我都在得到后感到失望,没办法和任何一个人朝夕相处超过三天。我一直以为是人不对,所以孜孜不倦寻觅,不断重复这一循环,直至遇见你……”
这些他已经告诉过我,为什么再度说起?我有不好的预感,他不厌其烦、长篇累牍铺垫这些,是为了最后的拒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