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马哈拉吉说的,他有什么理由骗我呢?”
天哪,又是这一句。但我不依不饶,“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呢?”
“他为什么要说假话呢?”
一个人说假话可以有许多原因,我几乎立刻就可以给出至少5个以上理由。但和世德谈话不能太多逻辑,否则又会被他指责说我在用头脑。只要是从智性层面上探讨,几乎没有什么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但也正因我的头脑太好,过于强大,所以才一再被世德贬斥,说头脑是开悟的障碍,尽管我从未说过要开悟。而他一直在做的,正是摒弃头脑。
我便简单说,“当然我不是质疑他在说谎。只是你仅凭一本书、一个人的几句话就完全相信,会不会有点太仓促太草率了?”
“可是不只马哈拉吉一个人这样说,所有那些开悟的人说的都差不多。”
“好吧。”我勉强同意。
按捺下了想要做出的反驳: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事情的正确与否,和多少人这样说、这样认为,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如同“有理不在声高”。总之我绝不会因为某件事别人都怎么说就认为应该那样、那样就是对的,我相信自己的亲身求证。
“试试放弃你的头脑。”世德说,“你读了《我就是那》,那么应该记得马哈拉吉说过:真实世界超越头脑的理解。我们通过欲望之网看世界,所看到的一切都被划分为快乐和痛苦、对和错、内部和外部。要看见真实的世界,你必须踏出这张网。”
我笑了,“哦,是吗?我记得马哈拉吉的另一段话,刚好可以作为此处对你的回应。”
世德心不在焉地起身,在草坪上来回踱步,我打开手机翻找,找到彩色划线部分,然后念那段绿色的文字给他听。
“寻求愉快和逃避不愉快有什么错?在快乐和痛苦这两岸之间的是生命的河流。只有当内心拒绝随生命流动,卡在岸边,那才会成为问题。随生命流动,我的意思是接纳——让来者来,去者去。不渴望,不恐惧,观察事实……”
“这段话有什么问题吗。”他问,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念。
“快乐和痛苦本身并没有问题,问题来自不接纳。”
果然每个人都是透过自己的滤镜看世界。世德关注的一切都与超脱、跳出有关,我关注的则都与接纳有关。所以同样一件事发生,他会想要回避、逃离,我想的却是抱持。
“可是逃避不快并没有错。”他说。
“没什么错,但为什么不试着接纳?”
他看着我。我立刻发觉自己说了句蠢话。如果能够避开不快,谁会迎难直上?我不也是为了眼前的愉快,不愿翻出昨晚的不快来?接纳,往往是避不开或不能避、又无法改变时的无奈之举。
如果能够让地球围绕我转动,我为什么要接受太阳每天的东升西落?
不愿、不能接纳,所以世德选择跳出、脱离。
“接纳就快乐,接纳就没有痛苦了?”他说。
我沉默。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我自己也才在试着接纳,磕磕绊绊,许多次想要暴起,想要放弃。
世德坐回长凳,闭上眼,意味着谈话结束,他将开始冥想,沉入他自己的世界。我安静起身,悄然走开。
是,马哈拉吉说的对,我们通过欲望之网看世界。各人有各人的欲望,我欲望爱情与欢乐,世德的欲望却已压缩成一个小点——他只要能够不痛苦就够了。
我已不是很介意我们在一起时的各自独处。事实上当内心平静时,我反而更享受这些短暂分开的时光。现在和世德在一起,除了做爱,大多时候是沉重的。没有琐碎日常的交谈,他不关心开悟以外的任何话题——甚至也不关心我,而我又没办法始终关注他所关注的那些,毕竟我只想好好生活。能够暂时做自己,做喜欢的事,不用一直察言观色仰人鼻息,是轻松愉快的。但这种轻松愉快与平静仅建立在我们在一起、相隔不远的现实上,不在一起的时候我无法保持这种心境。
我在花草间徜徉,先用眼睛然后用手机,捕捉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一只草生弥间风格的瓢虫,一只蜜蜂振翅欲飞的瞬间,两朵并蒂的小花。
置身大自然,花草绿树之间,人是没办法抑郁的。我也从不愿抑郁,抑郁与我的天性相悖,每一个不曾欢笑的时刻岂非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当瑞特离开斯嘉丽,斯嘉丽绝望了吗,不,斯嘉丽说,这些事我现在不去想它,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何况现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使我焦虑郁结,世德就在身畔不远处,而且片刻前我们还搭了摩天轮。
正拍一朵陌生的花,收到消息,世德发来一系列摘录,来自《走向静默,如你本来》,室利·拉玛那·马哈希的着述,——但说是他的弟子整理出版的可能更为合适。一条摘录即是一张图片,原文用双引号括着,最末端是书名与作者,还有引自的章节。世德发来六七条之多。
他是希望我如他般,时时刻刻沉浸于灵性之中,不能稍有懈怠吗?
这本书我还没有看,不由有些好奇又是怎样一些说法。好吧,我愿意亦步亦趋,如他所愿。
“所谓‘证悟真我’,就是永久而连续不辍地觉知真我。真我是种纯然的‘存在’,是主观觉知有个‘我是’,但是完全没有任何‘我是这个’或‘我是那个’的感觉。真我没有主体、客体之分,只是觉知有个存在。”
若非摘录末尾清晰署名室利·拉玛那·马哈希,我会以为又是玛哈拉吉。完全是如出一辙的说法,连措辞都一样。要么,就是同一个译者?
接着看下一条。
“唯一需要做的,就只是放下对其他事物的觉知,就是不要去觉知‘非真我’。一旦舍弃对其他事物的觉知,剩下的就只有清净的觉知,那就是真我。”
“所谓证悟的境地,只是单纯的‘是’自己,不是去认知什么,也不是去成为什么。人只要证悟,这人就是那唯一的,而且从来只是那唯一的。那个境地无以言之,只能为之。”
这些句子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每一句也都明白,但它们合在一起却令我感到疑惑,似懂非懂,似是而非。对我简单直接的头脑来说,我就是我,我能清晰地感知自己的存在,为什么要去“证悟”什么“真我”?我如此热爱真实,极少作伪,对自己从来诚实以待,难道这样还是假我不成?
而且,我要那个“真我”做什么用呢?我的问题从来不是没有自我,而是自我太强大。
“在真我本然的视野中,身体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心往外望的视野中,而这个心又是受到‘幻’的力量所迷惑。‘幻’就是非真实的。会变易、有生灭的就是幻,反之就是真实的。”
读到这一条我有些明白世德有些观念的出处了。他认为会变的就是不真实的,所以一心想要追求恒久不变的东西。
可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才是准则。所以他只有去另一个世界追寻。
可是那个“真实”是什么,什么样的?我无从想象。
我开始向回走,边走边看。
“证悟不是得到什么新事物,它本来就有。你唯一需要做的是,摆脱‘我尚未证悟’的想法。寂静或平静就是‘证悟’。真我无时不在,只要你还有怀疑,觉得尚未证悟,其下手处就是摆脱这种想法……”
它本来就有。你唯一需要做的是,摆脱我尚未证悟的想法……我反复咀嚼着这段话。
那么,我是否可以说——我本来就是证悟的?也并没有一个“真我”需要追寻?
这个顿悟令我狂喜,忍不住加快步伐回到长凳那里,迫不及待想要与世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