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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未证悟之前,所有的爱都基于自我

阿巫哦一声,“有心事?”又看我神情,点头,“明白了,你家世德。”

我抱歉,“对不住啊,你和我谈正事我这魂不守舍的——”

“正好,我原本也要问你们的近况。你那恋爱谈得惊心动魄,分明是修行、炼心,我每每想到就觉得皮肉一紧。只要想到你和世德,我就会停下手中事务为你祈祷两句。我写爱情写了这么多,还没有遇见过你们这样的,也是一个难得的范本。当然,如果我要写的话会先征得你同意。”

我自己从书本、从别人的故事与经历中获益良多,怎会介意自己能够为他人提供助益,当下摆摆手,郑重说,“能够对你有价值我很荣幸。但是,”我望着阿巫,“祈祷?”

阿巫微笑,“亚里士多德主张反思或沉思能带来最高程度的幸福,因为这比我们做的其他任何事都更接近神性。我所谓的祈祷,其实就是默默祝福,譬如,请让嘉叶得偿所愿。”

我的笨拙每每在这时暴露无遗。真正的至情至性之人,或许会起身给阿巫一个拥抱,要么用言辞来表达感激,而我所有的伶牙俐齿反应快捷,似乎都是被设计用来反抗和攻击的,反而感受到善意时便失能。我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然而实在又不知说什么,于是吸一口气,坦诚告诉阿巫我的自我剖析——我面对善意时的失能。因为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她讲给我《春心荡漾》里的情节:原本任何事都是可以坦白直言的,不必太多内心戏,更不必做事时弯来绕去,怎么想便怎么说就好。

阿巫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说,“我也是。如果让我用笔表达,我会毫无障碍,但如果用说的,往往许多话我说不出来。”

“那你至少比我强,还能用笔。我总不能用相机吧?”

“怎么不能?”阿巫想一想,“为什么你不试试用笔,我是说,写下你的故事,你和世德的爱情经历。”

我们才在说如何表达感激和回馈善意,她脑子竟然转到这里。我骇然,“先别说我是否有写的本事,就算有,恋爱里发生的事是如此琐碎,大约都是’今天他没有联系我’、’我心情不好,因为他如何如何’之类,对别人来说简直平淡乏味至极。只有当事人才会浸淫其中无法自拔,别人谁会认为这是个故事?说到底,更像是记录自我反应的流水账或日记——我的快乐、忧伤、感受、理解、痛苦甚至疯狂……”

“每位艺术家都是一个不幸的恋人。而凡是不幸的恋人,又个个都希望倾诉他们的故事。”阿巫如是说。“只是有人是对朋友倾诉,有人是诉诸笔端。我是后者。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引起巨大反响。”

我深思着。这是一种可能。

“写作也是遗忘。”阿巫说。

“不是为了记得?”

“不是。我把那些自己不再想记得的事情都写下来,然后抛诸脑后。这是与它们决裂的最快方法。”

我从未想到写作还有这样一个面向,竟然是为了遗忘。作为摄影师,这是我目前难以理解的东西。我拍照,人们拍照,都是为了记得,我无法想象自己拍一帧照片是为了遗忘它。但是也许——

“如果有朝一日我想忘却世德,也许会尝试着写一写。”我说。

“发生什么了?”阿巫说。

我便说了与世德的近两次矛盾,但下意识略过了与钱相关的部分。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要隐瞒,以及该不该对阿巫隐瞒,就径直隐过不提了。

“你觉得你爱他吗?”阿巫听完,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羞于说那个字,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却不大敢肯定,“我觉得——是吧。”

阿巫盘腿坐在椅子上,厚重的黑发覆额,偏她今天还戴一根编织的红色发箍,看上去真有点巫女的气质。她缓缓地,吐字如兰,“宗萨仁波切说,根据佛法,在证悟之前,我们所有的爱都是基于自我,也就是说,我们所有的爱都需要回馈。当你认为你在爱的时候,事实上,你一直在试着维持收支平衡,因为我们有自我,我们的自我需要喂养。这让我们无法专心地爱,无法心无旁骛地爱。我们和对方拥吻的时候手里都拿着计算器。一旦我们觉得自己在爱情或家庭方面收支不平衡,我们所得到的就是不安全感,我们的自我就感到威胁。身为未证悟实相者,即使我们想,我们也不可能有超越这种爱的爱。但这不是真的爱,这种爱以自我为中心,很少真正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听得入了神。这正是一直以来我隐隐明白的东西。

尽管做不到,或者偶尔做到一下下却无法持久,但我知道真正的爱应该是怎样的。去疗养院探望一醒那天还历历在目,从山上下来时我做了挽回世德的决定,我打算并向世德承诺的抱持,正是阿巫——宗萨仁波切说的那种真爱。至少我想要那样做——我以为我能那样做。然而时光荏苒,也才不过三个多月,我的所谓抱持早已一如风中飘摇动荡的枝头黄叶。

真的,坐而言与起而行,完全两回事。太难了。

阿巫完全了解。她饮下今晚第二杯咖啡,对我说,“寻常的恋爱都已经很难了,找到一个能够相爱的人——如果不单纯为利益交换的话,更何况你这种。即便单纯的利益交换也没那么容易,还有是否收支平衡一说。所以你看,我对爱情抱有敬而远之的态度是明智的,既然没有金刚钻,我就索性不揽那瓷器活儿。”

我扯嘴苦笑,“我又哪里有金刚钻了?不过凭一股孤勇。”

“嘉叶,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从人类层面来说,你算距离真正的爱比较近的了,至少你是一个亲身践行者。宗萨都说了,身为未证悟者,即使我们想,也不可能有超越普通那种爱的爱。所以可想而知,那种爱是那些圣人才会有的,恐怕只有佛陀才能达成,你何必太难为自己?”

我振作下,开玩笑,“说不定哪天我真证悟了呢。我有预感,要么他证悟,要么我证悟,总之我们中总得有一个人证悟,不然这段感情恐怕难以为继。”

“别说,我还真觉得你有这潜力。最好你们两个一起证悟,超越这些世俗男女的权衡利弊和斤斤计较。”

我怅惘神往,多么美好的境界,但谈何容易。

问阿巫,“你呢?也读那么多灵性书籍,总不会对此全无兴趣。”

阿巫却摇头,“我是当哲学书来读的。一个人喜欢哲学,却不一定非要去钻研。我还是想踏踏实实做点自己喜欢又力所能及的事情,最好能够用一己绵薄之力对环境或世界造成点什么有益的改变之类的,也算不枉此生。说起来,我想找你一起做的那档女性访谈,就有点这个意思。至于开悟那些,对我来说终究太虚无缥缈了……”

我迫不及待伸出手去和阿巫相握,迫不及待地表示同感。她说的正是我的心声。

“确定你和大平是没戏了?”我依旧不死心,要问一句。

阿巫微笑摇头,“恋爱关系是照妖镜,逼迫人现出原形,我既然已知契合我的男性凤毛麟角,又何必一再试错去看别人和自己的丑恶嘴脸?独自生活是安全的。何况我跟大平,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合作共事倒是可以的。”

“也好。爱了人,就是堕尘的开始,我倒情愿看你一直这样淡定从容,不要如我般满面尘灰烟火色,自己嫌弃也讨人嫌。”

我们坐到咖啡馆要打烊,才惊觉时间流逝。阿巫坚持送我回来,我坐上她的牧马人,路上又聊许多。很喜欢和阿巫的交谈,她不会随我陷入细节,纠结于那些琐屑的小事,而是跳出对与错的争执判断从更高的层面去思考、看待。最后下车道别前,尽管明知自己目前根本没有精力和心力去跟阿巫一起做那个女性项目,但不想她失望,于是说我会考虑。我想我只是需要时间去思考出一个解决办法。

到家后打开手机,果然世德又陆续发来许多信息——此前与阿巫的畅谈竟然使我不再惦念这回事。大多仍是那些千篇一律的话,唯独一句引起我的注意与好奇。

他说,“我终于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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