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裸露在墙面的线路,逼仄的建筑间距,被纵横交错的电线遮蔽分割的天空,牢笼般的不锈钢窗栏……如果不是亲身来到,我的意识中几乎没有城中村的存在,几乎遗忘了这座繁华的国际大都市也是有城中村的。
从两栋六七层高的楼间穿过,仅容一人行走的狭窄小道,潮湿,阴暗。禁不住抬头仰望两栋楼各自的窗户——
“握手楼。”我惊呼。
竟真是传说中的“握手楼”。是真的从一栋楼的窗子伸出手去,可以和对面楼上的人轻松相握。
世德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未说。
我陪他已经从城市北边再到南到东,陆续看过许多处公寓了。哪怕地段再偏远,稍微能入眼的房子租金也都不菲,几天过去,仍未找到合意的,于是只得在现实面前标准一降再降,最后踏足城中村。在另两个城中村中见识过油腻脏污如屠宰场、破落逼仄密闭如地牢以及种种奇形怪状不像人类居住的房间后,在这个城中村看的几间令人暂时舒了一口气。我心知,大约就是这里了。也只能是这里,因为其他地方我们几乎全去过了。
我邀请过世德搬来和我同住。
虽说我的公寓大小只可以容纳蜜月期的情侣而如今他需要空间,但我想现阶段他能省下房租,少一份开销总是好的。我并不想和他同居,在一起和同居是两码事,我同样需要并享受独处的空间。何况如今我们这样状况,住在一起恐怕彼此都不会感到轻松舒适。但既然眼下钱的问题我帮不上——实话说也没想好一定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去帮,其它力所能及的地方或可略尽绵薄。
但世德拒绝了,他说想要一个人,我便不勉强。
这个城中村在城市东边,靠近机场。从这里到城中稍微繁华些的地点,搭地铁至少要四十多分钟,距离市中心和我公寓则一个多小时。但总算在这儿找到了能看得过眼的房子,而且具有无可比拟的价格优势。我们奔波一天,穿街走巷,看了许多处,最后决定租下的一间在六楼,只有对门的两户,中间连着一个公共的、整栋住户用来晾晒衣物的阳台。整栋楼住户很少,最多的一层也只有三四户。房间在顶楼,不大,但总算方正,一个开间连着一个小小的厨房与洗手间,总共大约三十平米左右,但好在与周边的楼有一定距离,从厨房的窗望出去视野可以不受阻隔望到稍远的高楼。房间是瓷砖铺就的地面与墙面,厨房与洗手间是水泥地面,用瓷砖搭起的简易灶台,只能用电,没有燃气。房间比较新和干净,仅有一张床架一只衣柜,此外一无长物,也没有任何电器。每月租金八百五。
“就这样吧。”世德决定下来。
搬家这天,世德唯一要带走的大件是床垫,书柜不要了,那边根本放不下,此外衣物、剩余书籍、零星日用全部装进纸箱里。他连书柜顶的三只奖杯也不要了,扔在那里。我坚持要带走,他不同意,对奖杯嫌弃得一眼不看,只觉累赘。我置若罔闻,没有纸箱,去买了结实的编织袋回来,执意把奖杯塞进去,和要搬的东西放在一起。
新搬去的六楼没有电梯,东西一趟趟搬上去,他不住埋怨奖杯的沉重。而我望着那张笨重的床垫,宁愿他扔掉这张床垫,至少新买一张还可以送货上门。他说既是这边需要,也是这张床垫很好,当初买时也很贵……而我想着上面虽然渗透着我们的汗水跟欲望——我们多少次醒来又睡去,多少次在其上翻云覆雨,但曾经渗透的也还有他和其他人的……这张床垫才是真的“沉重”,累积了多少人的重量。
几番折腾,终于东西一点点搬上楼。又一鼓作气收拾,总算把房间大致布置得可以住下,余下再慢慢归纳。房东附送了阳台上紧邻世德房间的一个单独围起的储物间,世德把暂时不用和来不及收拾的东西堆放进去,为室内腾出多点空间,备受嫌弃的三只奖杯被他随手丢在储物间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
“如果你扔掉,将来有一天一定会后悔的。”我忍不住说。
“这有什么好后悔。”他一派对名利不再有兴趣的天高云淡。
“曾经你千辛万苦赢得的,我不希望你不珍惜。你若实在嫌碍眼,那我拿走替你收着。”
“算了,那么沉。就放外面阳台吧,我答应你不扔。”
“是,”我笑,“你这么怕麻烦,从6楼再拎下去走到垃圾箱扔掉,还不如丢在外面。”
床刚铺好,我们几乎便瘫下不想动了。打起精神又忙一阵,帮他暂且安顿好,我返身回工作室,约定休息时过来。
这一次分开后我们联系多些,消息也涉及他新家的种种日常,厨房窗子是否需要一面窗帘,是否买一只塑料桶和盆方便洗衣服,现有的电磁炉是否合用,他在这里的第一夜是否习惯、能否睡着……我不大敢想世德独自躺在那间狭小房间的感受与心情,有没有被放逐城市边缘、流落荒原的凄凉……
再见面是周日晚上。早晨出门时我已计划好,于是带了换洗衣物,离开工作室直接搭地铁过来。从地铁站出来已近十点,站口有许多摩托车载客的人在拉生意,对每个出来的人都要挥手招呼一遍,询问去哪里。这种景象是市区内见不到也绝不会有的。
地铁扶梯刚刚能够看到地平面,我已远远望见世德。他站在摩托车骑手们的后方,眼睛却一直盯着出口。我们从未说出口,关于这边的安全状况,但事实上彼此都是有些顾虑的。从地铁站到他住处还有大约一公里多距离,尤其要走一段极狭窄、人车不分流的道路,通常这些摩托车就从身后擦着人呼啸而过。我不会贪图少走一公里多的路程而冒搭摩托的风险,但走这段路也是小心翼翼。虽然近几年很少听闻行走中的女性被掠走包和手机、被扯掉脖子上的金项链之类的事情,但地铁口的这些人与周边环境,令人不敢懈怠。我在城内随意惯了,时常手机插在牛仔裤后边口袋里,直到第一次找房那天过来,被一位好心的环卫大妈追在后面喊,保管好手机,保管好手机,我才知可能有什么样的风险。那还是白天。所以世德要来地铁口接我,我便欣然接受。
他迎上来抱住我亲一下,然后揽着我的腰离开这里。走最狭窄最危险的那段路时,把我护在最里面,他自己则走在摩托车擦身而过的那一侧。和他在一起,我就敢把手机仍然插在身后,否则必然和包一起护在胸前。他的健壮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一般人不大敢打我们主意。
这一晚,度过了我多年未曾体验过的城中村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