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产公司这天早上的天气很阴沉,像要下雨的样子,说是台风又快来袭。等到中午竞标结束,我们出来的时候开始狂风大作,车没开出多远便下起了豪雨。
“水为财。看来我们竞标成功在望。”大平一边慢悠悠开着车一边说。
“想多了你。六家公司竞标,出来都下雨,都胜出?”我忍不住指出他的逻辑疏漏。
大平哎一声,“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理性。”
我笑一笑,不再接话。
这是最后一次竞标,成败在此一举。此前虽主要是大平在操劳和交涉,但也不时需要我配合提供材料,又有些细节需要商讨,这样也前前后后奔忙一个多月。此刻我只觉尽人事听天命的那种平静,荣辱全不在乎。
暴雨激起大片雨雾,前路迷茫不清,我们缓慢行驶在高速路上。四周景物被玻璃窗上的雨水冲刷分解,形成破碎的局部。看着树木的绿色、楼宇的灰色全部变为模糊的色块在车窗上随雨水流动,我想,如果世界是作为意志和表象存在的,那么此刻整个世界看起来都如同被割裂,必然是因为我已被割裂,我的心早已破碎不堪。然而此前我竟从未发觉这一点,还一直以为自己完整而健全。
“确定要回工作室?”大平突然说,“这种能见度,等开到估计可以直接下班了。”
雨刷在车窗玻璃上用力刮过,一大片厚重的雨水被不情愿地推挤开,才勉强能看清车窗外的景物。所有的车都开了雾灯,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散射交错,却也仍有亡命般的驾驶者急速超车,经过时溅起一大片水花,凶猛袭打在我们车身和车窗上。大平却丝毫不愠不怒,平稳地开着,毫无火气。
我扫他一眼,“你有什么高见?”
“高见就谈不上,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不错的艺术展。”
“关于什么的?”我来了兴趣。
“一些魏唐时期的佛教造像。”
“这路况——”
话音未落,大平已打方向盘拐上另一条路。“我既然提议,当然有把握。”
展馆在市中心,马路上塞满了车,在暴雨中缓慢挪动着,速如蜗牛,但大平却并不走大路,在背街上左弯右转,反而少有阻滞。
“拜托,帮我点支烟。”他努努嘴,示意烟在后座他的公文包里。
“抽我的。”
我摸出了自己细长型带爆珠的,大平侧头叼住,就着我的手点燃。我自己也点了一支,清凉的橙味果香弥漫在口腔,令人镇静淡定。大平把车窗开小小一条缝又立刻关上,雨太大了,迅疾飘进来。
“就这么抽吧,反正都是烟民,我们谁嫌弃谁?”他说。
他身体向后靠,优哉游哉地吐一缕烟圈,好整以暇。其实他打算戒烟已有一段时日,只是每每和我在一起,总忍不住要陪我一起吞云吐雾一阵子。他曾煞有介事说,“齐世德不喜欢你抽烟,如果我戒了,那和你的共同点就少了,而且,我可不想和那个人有什么共同点。”
我笑一笑,“如何?”
“不错,是不是还有薄荷的。”
“有,但我不喜欢薄荷。总感觉像在抽牙膏。”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薄荷味儿有点恶心了。”大平停了一阵儿,突然说,“最近我在想,事情的因果可能远比我们能够看到的要多,我们了解的并不是全部。”
“何出此言?”我偏头打量着大平。
“没什么,不是跟着师父在学周易嘛,越学越觉得自己所知甚少,越学越觉得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在推动,不免有感而发。比如【她+】这件事,你看,简直浑然天成。”
难道【她+】的事我们三人串通他有所觉?但我并不担心,横竖我们都是好心,何况依我本意也宁愿他知道实情。
“你确定是天意不是人力?”我说。
“看起来当然是人力,毕竟先有阿巫的构想,然后才有我们各方的加入。但你能确定这背后没有别的因果?”
“自然是有的。”
难道不正是梦露找我在先阿巫找我在后,一个为大平一个为【她+】。种种机缘合在一起。但他若不问,我便不说。
“此前师父就告诉我,说最近如有事业方面的机缘出现,让我务必抓住。”
我切一声,“原来不是因为我们三人的感召力啊。”
大平笑,“那当然也是。”他看我一眼,“而且我和你保证,绝绝对对是最主要因素。”
“你很信赖这位师父啊。”我说。
大平虽然惯常爱穿布衣布裤,半仙半道的装束打扮,倒从来不自称修行,也不诵经念咒那些,也没有皈依,更没提过什么开悟。他那么穿一方面是觉得舒服,另一方面是因为特别,自感比较配合导演的身份。他这位师父,是某座道观的一位道长,他也只是称呼为师父,一种尊称、敬称,并非真正拜师的那种师徒关系。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偶然认识,得知这位道长精通周易与命理,大平便央求了跟着学。若非那时刚开始和世德热恋,以我对各种玄学的兴趣,怕是会跟着大平一起学。就算不学,大约也会常有十万个为什么相询。
“当然啦,师父当初可是仅凭我的八字就看出了我的前半生,我也看到他预测许多事都应验了。”大平顿一下,“要不,让师父帮你看一下——姻缘?”
“不看。”我想也不想立刻拒绝。
“为什么?你不信?”
其实我是信的。我认为周易的卦象其实质也是一种大数据,可能是经由无数代人对生产、生活的经验总结,浓缩而成的大概率事件集合。宇宙纵然无法穷尽,但若人类或有如人类、高于人类的生命也无穷尽,那么对宇宙的推演、探索,恐怕也终有穷尽一天。既然有数学存在,有物理定律存在,为什么就不能有易理存在?只是还没有人能够从普通人认可的科学层面证明罢了。
“就是因为信才不看。”我说。“我知道我自己,不是照做听话那种人,所以不如不看,省得纠结。万一命理告诉我的和我想做的不一样,不听吧,好像不对,听吧,又不情愿,何必。而且万一不好,恐怕还会形成负面的心理暗示,那更加闹心。所以不如一开始就不问,按自己心意来。”
“你呀,就是太任着自己性子来。”
“我不任着自己性子来,难道还任着别人性子来?”
说话间到了展览馆。地下车库车位已满,大平在露天停车场停好车,让我坐着别动,顶着雨去尾箱拿了伞,撑开,走到副驾,为我打开车门。
“跟我这么绅士,太浪费了。”
我说着高跟鞋啪啪踩进雨地里,溅起水花,衬衫裙下摆立刻湿了,却全不在意。
“主要我绅士成习惯了,不挑人对待。”
大平不闪躲被我溅起的水花,把伞遮在我头顶。
“你今天嘴很贫啊。”
我说着低头,才发现大平脚上仍穿着惯常的布鞋,现在已经湿了。
“早上出门你不看天气预报的吗?今天下雨,你还穿布鞋?你车上有没有别的鞋?”
“有,但也是布鞋。走啦,没事啦。”他说着推我往前走。又说,“至于嘴贫,嘿嘿,能让你翘班看展,我心情好。”
“你要是我老板就好了,翘班要翘老板的才爽。”我的嘴角也弯起来。
停车场到展馆的路程很长,共用一把伞,大平被淋湿了一大半,但我被保护得很好。
“说来奇怪,我和世德从未看过任何展览。”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