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阿伦特在25岁为海德格尔神魂颠倒时,曾写下一首散文诗说:“承受痛苦,然后懂得,完全清醒、满心怀疑地感受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懂得即便是最糟糕的痛苦,也必须心怀感激,懂得正是这种痛苦,才是一切的意义所在,是一切的报偿。”
阿伦特无疑是有勇气和力量的。而我要到如今40多岁高龄,才从与世德的关系中形成对痛苦的根本性见解。
我想痛苦的意义也许存在于古老的荷马智慧中: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因为承受痛苦,所以我们能够歌唱。
在几乎所有作家的笔下,爱情与幸福是生活的最终目的,但对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爱情却只是生活的阶梯——爱情不是幸福状态,不是矛盾的调和,而是升格的争斗,是永恒创伤的剧烈疼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整个悲剧世界几乎都可以堪称为一所精神病院,里面的所有人物都觉得幸福生活是世界上最无关紧要的事,他们对幸福漠然,对财富轻蔑唾弃,都有一颗宁愿自讨苦吃的高尚心灵,任何时候都不想停下来,只是继续往前走。他们似乎不想要整个人类都想要的任何东西,不想从这个世界里获取任何,他们追求的东西只在天国……
我想到了一醒,似乎这也是他如今生活的写照。他不再触碰爱情,甚至亲情,也不再缔结任何深刻的关系,他不追求幸福,也不追求财富,更不追求快乐,只是日复一日地读书学习,修身,过着如同机器人般机械的生活,从普通人类的生活中退隐出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仿佛一生都在从自己癫痫病的痉挛中,一边口吐着白沫一边赞美着对他进行这种考验的上帝,他说:
“只有通过痛苦,我们才能学会热爱生活。”
我如此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如此多的被他笔下的人物与情节打动而潸然泪下,或许在内心最深处,我是与他以及他那所“精神病院”里的人物们息息相通的。只是他们比我进化得更高阶,而我还在对这个世界有所求,还想要从这个世界里得到我想得到的,还对爱情和幸福抱有不灭的希望——或,幻想。
或许是我浅薄,所以不能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受虐式的忠诚——通过痛苦学会热爱。尽管无需痛苦我也热爱生活,但我不想对上天给予的一切挑肥拣瘦,何况这痛苦还是我自己选择的。
自从去年平安夜至今,九个多月过去,我和世德的关系差不多一直在原地踏步,或说不断地在进进退退中蹉跎。他依旧是若即若离的姿态,操控着进退远近,我看似同样握有主动权可以决定自己的行止,但实质却不过一只趋光的飞蛾——如同基因设定,无论如何决定远离,却永远不能拒绝他的靠近和温度。他冷漠,我便疏远并意图放弃,他火热,我便不管不顾地前赴后继。
然而世德的说法却是:“我们在一起仍然和以前一样好,只是你想要的更多。”
我想要的更多?事实分明是,我连当初的一半都没要到,长期处于平均水准线之下。
今年的中秋也是国庆,往年这时我基本都在旅行——去年除外,那时与世德在一起……往年通常都是早早安顿好工作室,连轴工作一段,然后在9月中下旬启程,连着国庆假期,趁着秋高气爽,有时国内,有时国外,在外游逛二十多天回来,再重新投入日常生活与工作。国外最喜欧洲,国内则是西藏——一去再去,有时旅行疲累,觉得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应该不再想去了,谁知隔年又会心动。
旅行是我根深蒂固的爱好,也是让摄影完全属于我个人的私人时空。我热爱摄影,但如今它已成为我的工作,一件不得不的事情,且与金钱相关,难免令人泄气,而旅行可以使之改变。
今年没有提前计划,直至接到旧日友人邀约,才发觉工作以外,我的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世德身上。
“旧日友人”乃青梅竹马多年朋伴,早年也掀起过些微情愫,终究在种种现实、时空距离面前止步,多年来各自停留安全区域不越雷池,闲暇时结伴出游,男女性别都已淡化仿若不存,相处却也轻松惬意,终究是有青梅竹马与多年情谊打底,又彼此熟知,便左手右手地彼此相安。今年约我向东而行,我答应了又反悔,终究放不下世德,不忍或离。
好在十一假期世德邀请过来他这里。
起初的两天他还蛮热情,第三天便有些冷淡。原本我也是打算只在一起两天的,预料到了他会想要独处,也懒得看他的冷淡嘴脸,准备第三天一早便离开。然而第三天早上,世德尚未醒来,我本已穿戴整齐,却在将要离开一刻改变了主意……他在手机上定的闹钟响起来,我帮他按停时看到了屏幕上的消息显示:那个女人撤回了两条消息。
我换回拖鞋,重新换上他的T恤,先给自己煮蛋再为自己备了一杯咖啡,端回桌上慢条斯理地吃喝起来。决定尽可能忍耐,不主动提出离开。
不久后世德起来,我对他的冷淡视若无睹,自行看书摆弄手机,然而却一直窥视着他。
有件事我想不通,于是发消息给梦露:“为什么有些人的微信消息从来没在屏幕显示过,但凡有显示只是显示撤回?”
梦露仍然在旅行,并没有回来,看来新男友令她满意。她很快回过来,说,“你看下是否把对方消息静音了?只有被静音的微信才会在消息撤回时这样。”
我需要想一想才能反应过来。
那么,是世德把那个女人的微信设置了消息不提醒,也就是凡那女人发来的消息都是静音的,没有任何提醒和提示,只有当他打开微信去看时才能看到。可以确定的是,世德并没有把所有消息都设置静音,否则他微信图标上就不会有那些新消息的数字显示。
静音那个女人,是因为不关心、不想受到打扰吗?
我想起数天前他给我看聊天记录,那女人从晚上到早上的消息不断与自说自话。
“如何?”梦露问。
“应该是静音了。”我敲字回复。
梦露发来一条语音,我放在耳边听。“你把谁静音了?肯定是男的。谁,我认不认识?你要看这个人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我秒回。
“如果偶尔一两次撤回,可能是打错了或者话刚出口后悔了,但如果经常撤回,恐怕就是故意的了。一定是他发了消息不见回复,怀疑或想到自己被静音了,所以才故意撤回。因为撤回就会有显示,他用这种方式来提醒存在。话说,你到底把谁静音了,不会是齐世德吧?”梦露发了长长一条语音,最后哈哈笑得很开心。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没人敢静你的音吧?”我一边抬眼看了下世德——他捧着本书在看,神情严肃,也不知看进去多少,一边继续飞快键入,“我在他这儿,看到有两条绿茶婊的撤回。”
“这个女人真不要脸啊。她会不会知道你们在一起,所以故意搞分裂?废话,谁敢静我?他们一个二个都是把我的消息置顶还要加上重要提醒的。我当然了解这种操作,我经常静音别人嘛。他们回我的消息必须及时,但我可不会及时回复他们,有的我嫌烦,就设了静音。你不知道男人在饥渴时会有多急切……”
语音转文字,一目十行,看完了梦露的消息。我问她,“你一个人吗,怎么这样闲,而且说话这样大鸣大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