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帝王都,半世未鸣戈。一朝挑起战事,反引北狼南渡。铁骑踏破三吴,王谢风流荡无。千里白骨无人收,世间难觅太平处。
那年,他尚未束发,容貌美丽、状似妇人的少年,回眸间,羞了三千繁花,黯了日月辉华,偏偏胸怀骥骜之气,不愿以色事人,乱世中挣扎求生,活得颠沛流离。
那年,他正是意气风发,年轻英俊的将领,披坚执锐、策马扬鞭的路上,不经意地瞥见了他如露似雾的回眸,如莲花般开在乱世的尘埃里,却开成一尘不染的妖娆,惊鸿一瞥的瞬间,掀起他心底的骇浪狂风。
梁太清三年六月[公元549年],会稽山阴城[山阴,今浙江绍兴,是会稽郡的治所]。
“滚!滚出去!把侬的臭钱拿走!若不看侬是个妇人,阿侬可要出手打侬了,快点滚——!”竹篱笆和土垛围成的院墙前,一身布衣麻鞋的年轻男子挥舞扫帚将一个中年女子赶出门外。
“诶,韩延庆,侬真是不识抬举,阿侬郎主能中意侬家孩子,那是侬家八辈子修来的福份,啧啧啧,瞧瞧侬家的破茅屋,下雨天会漏水吧!瞧瞧侬一身的旧衣裳,缝缝补补的,有多少年没穿新衣裳啦!不过就是把孩子送到人家府里住个三两月的功夫,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雕梁画栋,还能得到一百斛的粮食,够侬全家吃一年,给自己和老婆孩子做几件新衣、修补修补房屋,多好啊!”中年女子站在门外仍兀自喋喋不休。
“侬喜欢这福份,把侬孩子送人啊!”男子怒道。
“唷,侬以为阿侬不想啊!那得阿侬家郎主看得上哇?侬家孩子天生媚骨,山阴城里哪个不晓得啊!”女子道。
“嘭——”院门被重重关上,女子撇撇嘴,往地上唾了一口,高声骂道:“呸!臭做鞋的装什么清高,好日子不要过,阿侬看侬全家就配饿死喽——”
门“哗啦”一下被打开,韩延庆怒不可遏地挥舞着扫帚冲出来,中年女子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眨眼间,跑得不见踪影。
韩延庆叹口气,放下扫帚转过身,自家院门中间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容貌甚是鲜妍秀丽,肤色白皙胜雪,两弯自然娥眉如画的一般,眼若桃花,四周未施胭脂天生粉晕,看着似醉非醉、似笑非笑。
“看什么看,还不回屋去!”韩延庆对那孩子吼道。
孩子低垂眼眉,转身退回院内。
“唉——,我上辈子造什么孽了,生出这么个妖精。”韩延庆叹口气,把院门重又关上。
“妖精?!说儿子是妖精,那你是什么?猪妖还是牛怪?”一个年轻女人迎面走来,孩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两颊显露一对漂亮的梨涡。
“说了多少回,不许笑!你跟阿爷老实说,是不是又出去玩儿了?”韩延庆质问儿子。
孩子收了笑容,道:“阿爷,儿一直呆在家里,除了做鞋,还是做鞋!”[阿爷,南北朝时,对父亲的称呼。]
“撤谎——!你若没出去,城东的沈郎主又如何见过你?”韩延庆不相信。
“阿儿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阿爷不让我出门?您说我年纪小,可阿弟比我还小,为什么他可以出去耍?而我却不能!”孩子不服气地反问。
“你弟弟不像你,谁让你长得跟个娘子一样,那些有钱有权的一旦见了你,就会打你的主意,万一哪天碰到个不讲道理的,硬把你抢了去,阿爷也救不了你,所以就听阿爷的话,老实呆在家里罢。”韩延庆伸手扶住儿子的双肩道。
“那些人为什么打儿的主意?他们能打儿什么主意?”孩子困惑地抬起头,眼眸里流动着迷雾露珠般的光彩。
“你还小,以后大了自然就懂了!”韩延庆不想解释,这种事太难启齿,不是这般大的孩子能明白的。
“你老是不让蛮子出门,蛮子才越发地像个娘子,男孩子就该放他在外面耍,什么爬树、逗狗、掏鸟窝、射弹,咱家蛮子一点不比别家孩子差,你却让他整天呆在家做鞋子,都快做傻了!”年轻女人心疼地拉过儿子,对韩延庆不满道。
“你个妇道人家知道个屁?咱老韩家做人从来清清白白,儿子小,不经事,万一遇上坏人,做了那败坏门风的事,我韩延庆在山阴城里还有脸面见人?”韩延庆一瞪眼道。
“脸面,脸面?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脸面!家里几月不知肉味,要脸面,脸面能当肉吃?”年轻女人撇撇嘴。
“不跟你这个没见识的婆娘理论,我这就去卖鞋,挣钱给你们买肉,好了吧!”韩延庆挑起箩筐,里面装得满满、各色各样的布鞋,有的鞋帮处还有绣有花鸟鱼虫的纹样,看起来甚是精致。[南北朝时,棉花对中国来说,还是稀罕物,那时的布指麻或葛,布鞋,即用麻或葛做的鞋。]
“阿爷,难道要儿一辈子呆在家里吗?儿想帮阿爷卖鞋啊!”孩子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父亲。
“等你啥时长胡子了,就可以帮阿爷卖鞋了!”韩延庆丢下这句话,挑着箩筐出了门,还不忘提醒道:“蛮子,把门关好!记住,不许出门!”
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韩蛮子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想,还好父亲没有再追究自己偷偷出门的事。
蛮子记得从六岁开始,父亲便不让他独自出门,不过,他还是会背着父亲跑出去,看着弟弟和一帮邻家的孩子可以没有顾忌地玩耍,蛮子是多么地羡慕。
虽然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做,但肯定是为他好,不过,蛮子实在喜欢在街市游逛、田间嘻闹、山林奔跑那样自由自在的感觉。
等父亲走远了,韩蛮子合上院门,拉上门闩,转身准备回屋。
“咚咚、咚咚”
院门再次被叩响,莫非父亲忘了什么?
韩蛮子打开门,不是父亲,是燕子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