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神经绷得紧紧的,既怕高秀枝走过来和他理论,又怕他突然冲到小屋破口大骂,这种情形时有发生,轻的时候是高秀枝闭口不言,任他祖宗八辈的骂个痛快,但凡高秀枝回嘴,不是她皮青脸肿就是碗筷满地,每一次我们都吓得彻夜难眠,我们不敢劝他,酒后的他恶魔一样可怕。还好,也许因为今天过节,也许因为他心情不错,骂了几句后,佟仁居然闭上了嘴巴,这顿饭难得的在平安中结束了。一瓶酒喝没了,大多的食物也进了他的肚子,酒足饭饱的他,打着饱嗝,摸着滚圆的肚皮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继续吃,使劲吃,啊,过了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儿了。”说完踉踉跄跄进了他的屋。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听着佟仁在那屋里打起了呼噜,我才拍着心脏说:“噎死我了,真讨厌,每次在家吃顿饭都不消停,就他有教养,有人味,说那话也不嫌磕碜,烦死人。”
“是啊,真烦人,就他那样还老说咱们。”伴着佟仁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们仨才敢放开说话。“姐,别生气,咱就当没听见。”
“可我都听到了,一个字都没落下,气的我直打嗝”。
“是生气,可生气有什么用啊?”
“唉,没用,就是又恨又堵的慌。”
“别堵了,想点高兴的,要么再吃点儿吧,这还有一块好肉,”二月说着挑了一块鸡胸夹给我。“姐,我看你也没咋吃,快吃吧,可香了。”
我朝二月笑了一下,我知道,她吃的更少,她总是坚持把好的一切留给我和三月,我俩不吃,她绝不动筷,她舍不得,别看她比我小五岁,可她的心更敏感更细腻。
“好,”我点点头,大口的吃着。“喂,三月,你咋不说话,你没听见?”见三月一直不吱声,我推推她。
“我用了个好办法,”三月说着从耳朵里掏出两团儿毛线球儿。“我听的少。”
“哈哈哈,你可真聪明,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机灵鬼呢。”
我们仨说得正欢,高秀枝阴着脸过来了,我家就是这么特别,不知从几时起,我的父母不在一个桌上吃饭了,佟仁在家时,他俩要么等对方吃完再上桌,要么独自或在厨房或端到那屋自己吃,比陌生人还要陌生,起初,我们还劝劝这个求求那个,无奈收效甚微,时间久了,习惯便成自然了。
“你们又说他啥呢?”
“还不是老一套,往家买点儿东西就老生常谈,在家吃顿饭就说个没完没了,噎得我们饭没吃饱倒是气饱了。”我说。
“来来来,快坐下,吃,可劲吃,过了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儿了。”二月模仿着佟仁的样子要拉高秀枝坐下。
“哈哈哈,就这样。”我们仨低声笑着,佟仁不在眼前,真是愉快又自在。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给你们买回来吃的也堵不住你们的嘴。”高秀枝甩开二月的手,急赤白脸的说。
“咋啦?难道我们说错了吗?你不是也生气吗?”看到高秀枝那副模样,我呼的一下来了气, 真是够了,刚刚看完佟仁凶神恶煞的脸,又来了她横眉冷目的面孔,咋不叫人烦?
“滚着。”高秀枝也恶狠狠的瞪我们一眼。
“我说的不对吗?我宁可不吃他买的东西也不愿意听他说那些,和他一起吃顿饭我胃疼好几天,你不也一样么?”不知为什么,我就见不得高秀枝替佟仁说话,我就不明白了,佟仁给了她那么多伤害和耻辱,她为什么还要维护他。
“那你们都别吃,一个个没良心的。”
“那你也别吃。”我看看其实已经所剩无几的饭菜,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说道。那时年少的我不敢跟佟仁顶嘴,却勇于和高秀枝针锋相对。我可怜高秀枝,也心疼高秀枝,但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可以在我们面前随意的指责抱怨佟仁的种种不是,却丝毫不允许我们埋怨佟仁半句,就算我们只是他俩的垃圾桶,也有装满时候,也有往外倾倒的时候,难不成真当我们是陷空山的无底洞,永远不会溢出来?
“什么?”高秀枝显然被我气到了,她双手叉腰,目露凶光。“你们这帮崽子…”她那样子,简直就是佟仁附了体。
“姐,妈,你俩就别吵了,还不够烦啊,快吃饭吧。”二月说。
“吃,吃个屁!”高秀枝狠狠踢了一脚桌子,转身走了,她又不吃饭了。唉,这就是我家,我家就是这样,爹是明目张胆的爹,妈是暗自较劲的妈,虽说拒食是她惯用的杀手锏,我们早已习惯,但我心里还是生出了一些愧疚,不该在吃饭时间和她顶嘴。说起来,佟仁有佟仁的可恨之处,高秀枝有高秀枝的气人之法,高秀枝有两大法宝来威胁我们:禁言和禁食。佟仁跟她生气,她用上,我们惹她不高兴,她也用上,尽管她的方法对我们来说早已失效,而她却永远不会刷新重造,且屡战屡用,丝毫不看疗效,我也不得不佩服她。在我记忆里,这两种方法她至少用了十年了,头些年她和佟仁关系较为正常时,他俩人若发生点磕磕碰碰吵吵闹闹,高秀枝就会三天五天的不吃饭不说话,那时,赶上吃饭时佟仁还会一遍两遍三遍的叫她,耐心的等她,等她上了饭桌我们才能一起动筷,有时佟仁叫不动她,便会命令我们仨轮番上阵,直到让高秀枝端起饭碗为止。那时的高秀枝是那么倔强,不求她半小时,她是不会吃饭的,又饿又急得我们,都哭出了声儿,她也无动于衷。那时的高秀枝又是那么冷酷,上了饭桌的她,死死的板着一张脸,任凭我们怎么和她说话,她就是不吱声,她那嘴巴一闭,一根撬棍都奈何不了,半个月不开口也是常有的事儿,要说她带给我们的沉重一点也不比佟仁差。那时我常常想,假如高秀枝生活在战争年代,我们国家的史册上恐怕会又增添一位守口如瓶的女斗士。那时我也总是提心吊胆,我真怕热脸贴个冷屁股的佟仁会忍不住一拳头轮到她身上,还好,那时没有,那时候的佟仁愿意忍耐,他顶多摔摔筷子骂两声,再不就一脚踹开门愤然而去。后来,佟仁的心渐渐的走了,再也不等高秀枝一起吃饭了,再也不先开口和她讲话了,再后来,我家的饭桌变成了餐馆的流水席,谁回来谁做,谁做了谁吃,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吃顿饭了。
高秀枝气鼓鼓的拎包出去了,她去夜市卖东西了。我们滨海是个旅游城市,每年从四月份开始,旅游的人便多起来,当地人就会趁着这个时间在路边,在海边,在景区门口或拎着会推车或摆地摊儿卖一些土特产,比如各种海产品,各种贝壳蛤蜊皮做成的小摆件,各种真真假假的项链手串戒指这样的小东西赚些钱,高秀枝就是卖货大军中的忠实一员,我们仨也会在假期加入其中。
唉!我们仨面面相觑,接下来的几周高秀枝肯定又要故伎重演——不吃饭不说话不理我们,她不仅对佟仁这样,对我仨也一样,真烦啊。我们曾经多次劝她,她这样做其实只是在折磨她自己,折磨我们,也不利于健康,对佟仁丝毫不起作用时,她眼睛一瞪,不耐烦的大声对我们说:
“滚着。”
那样子和佟仁简直一摸一样,我们是丝毫办法也没有。
“要不,我给妈送点吃的去?”二月说。
“行,你去吧。”我收拾着碗筷说,我知道,二月惦记着家里的每个人。
“妈爱吃面包和火腿肠,我给她买点儿。”二月从她的存钱罐里扣出钱,无精打采的出去了。二月瘦瘦小小的,典型的营养缺失,她小的时候是我家最穷的时期,那时,我家天天吃苞米面粥就咸菜,半年也吃不上一个馒头,更别说见到荤腥了。我记得有一回高秀枝炒了一盘白菜,二月高兴的手舞足蹈,对着盘子大喊:
“肉肉,肉肉,今天吃肉肉。”等夹到嘴里尝出来是白菜帮子后,她失望的哭了半天。唉!好不容易等到日子好过一点了,佟仁和高秀枝又开始了持久战,每当我们一起吃饭时,就成了我们仨最担心的时刻,饭桌上,佟仁每每虎着脸,黄世仁一样,我们仨则察言观色,谨小慎微,不敢说不敢吃,每一口都嚼的小心翼翼,每一筷子都把心提溜在嗓子眼儿,生怕一不留神惹怒了他,招来一顿雷暴。就那样,有时二月想要盛第二碗饭时,佟仁就“啪”的一拍桌子,瞪起他那牛一样大的眼睛吼道:
“吃,吃,就知道吃!光吃草料不长膘!白瞎粮食。”吓得我们赶紧离开饭桌,成长的路上没吃饱过,也没吃好过,不知道和那有没有关系,二月和三月的个子始终没长起来。
“呼噜噜…”佟仁在那屋打着呼噜,他每呼噜一下,我的心都跟着颤抖一下,我真想早点儿高考完,早点逃离这个牢笼一样的家,卸掉一切束缚,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