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立冬是我五大爷五娘的第一个儿子,他比我大三岁,我和他接触的很少,小时候我虽然经常去他家,可他很少着家,因此除了他的长相外,对于他,我是模糊的。我印象中,他一直是很忙碌的样子:在家吃饭,半拉屁股挨在炕沿儿,匆忙地扒拉几碗就出去了,端起茶缸喝水,忙不迭地吹着茶沫,大灌几口又跑了,到我奶奶那屋去问候,也是即进即出,不多呆一分钟,即便他啥也不干,也感觉他总是心神不宁,一刻也坐不住的模样。长大后我回故乡看望我五大爷,偶尔在家遇见他,他也只是站住脚步,匆匆和我客气几句,又匆匆离开,仿佛整天都有天大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其实我知道,他最是闲人一个。算起来我俩有近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要是现在迎面走在路上,我想我们肯定都认不出对方了,时间不只是拉开了长度的距离,更是拉开了记忆的距离。
说起来我立冬哥是我们老佟家这些个孩子中读书最多的,别看他经常不着屋,也别看他总是淘气惹事,但他会学习,他十八岁就大专毕业了,他是我们所有兄妹中第一个取得文凭的人,这很让我五大爷骄傲了一段时间。我立冬哥毕业后,很快就分配了理想的工作,也很快,姑娘们就围在了他的身边,喜的我五娘像我奶奶当年看我五大爷那样乐的合不拢嘴。假使没有那件事的发生,我想我五娘很快就当婆婆抱孙子了,可是,事情就那么发生了,谁也没有想到:
一九八六年,我立冬哥十九岁,秋季的一个晚上,他下班往家走,路过我们小城的八门市场,八门市场是他回家的必经之地,市场很拥挤也很热闹,吵吵嚷嚷的人潮中,他听见了立秋的声音:
“大叔,你这秤不够。”我五大爷的小儿子立秋正在一个摊前买苹果。
“咋不够,高高的,五斤还多呢。”卖水果的是位看上去像四十又像五十的中年男人,黝黑干瘦,旁边他的儿子,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切香瓜。
“真没够,我敢打赌。”立秋说,可能是男孩子普遍发育的晚,十五岁的立秋还像个嫩黄瓜,瘦,弱,小。我相信立秋的话,要知道我们老佟家早先是干什么的,我们老佟家曾经可是我们小城唯一一家当铺的拥有者,干的就是辨别真伪少两不缺斤的买卖,聪明的智商是会遗传的,我们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更何况我八叔还是我们那里有名的木匠,他最早就是做秤起家的,我五大爷和我七叔做起秤来也是信手拈来。我奶奶家里有各种各样的秤,圆盘儿的,长盘儿的,木杆的,台案的…我们从小就是拿着秤玩到大的,几乎是看一眼就能知道其中的门道,所以立秋说着这话时伸手又拿了两个苹果,准备装进网兜里。
“你干哈?”卖水果的见状夺了回去。
“你没给够秤。”
“没那事。”
“就是不够。”
我立冬哥就是听到这儿走过去的,“咋啦?”他问。
“哥,他这秤不准。”
“咋不准,谁说不准,不准我赔你五斤。” 卖水果的大声地说。
“再添两个。”我立冬哥说。
“不添,指定够了。”
“添不添?”
“不添。”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秋夜有些凉,卖水果的时不时的咳嗽着。
我立冬哥和立秋就这样和卖水果的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起来,一方年少气盛,一方固执己见,双方杠到了一起,互不相让,声音越吵越大。看热闹的人,很快拥了上来,起哄的,扇风的,点火的,把他们围了个密密匝匝。小城的闲人,多,且好奇心极重,巴不得把他们看见的任何一次街边争吵都变成激烈的影视武打,以供释放他们体内多余的无处宣泄的荷尔蒙。他们唯恐眼下不乱,因此喝彩不断,立秋就是在众人大声的哄叫中,伸手给了卖水果的一拳,卖水果的毫不示弱,回手还了一巴掌,眼看着口角之争将要变成拳脚之战。
“哦.....”
“好....”看热闹的不但没有拉劝,反而喊叫着,嬉笑着,伸长了脖子调侃着。立秋又羞又怒,从小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挨过除了我五大爷以外的任何人的巴掌,就连我五娘也不曾碰过他一下。他急了,混合着人们的呼闹,他再次抡起了胳膊——好巧不巧,卖水果的儿子,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不知怎么就钻到了他的面前,立秋那一胳膊,结结实实的打倒了那个男孩,同时打掉的还有男孩手中的水果刀。
“哄...”人们又叫了起来,叫起来的还有男孩的爸爸。后来我曾想,若不是小城的人推波助澜,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立秋后来也说,他清楚的记得,没有人去理会倒在地上的男孩,却有人大声的喊:
“要杀人了...”并且捡起了地上的水果刀递给了他。立秋说,他确实接过了刀,但他只是下意识的接过了刀,他什么都没想。我还是相信他,毕竟他那时他才十五岁,毕竟那也只是一次普通的争吵,他和卖水果的此前毫无关联。
可是,一九八六年秋季的那一天,对我立冬哥和立秋来说没有也许,意外就那么发生了。那时,天已经暗了,仅有的一盏路灯模糊的亮着,天空中漂浮的煤灰和尘土也被人群吸引着过来,齐齐的聚集在路灯下,像是把灯蒙上了一坨纱,愈加模糊的灯光照在立秋手里的水果刀上,寒凉锃亮。立秋拿着刀,看了看那个男孩,男孩站起来咧开嘴,哇哇的哭了,他的爸爸卖水果的扑了上来...
我立冬哥说,他也看到了立秋手里的刀,也看到了卖水果的扑到了立秋的面前,他也想都没想,几乎同时,他也窜了过来——到底是年轻敏捷,刀,随即握在了他的手里。我立冬哥说,当时就有血滴了下来,好像是他的,又好像是立秋的,他也不知道,反正鲜红的颜色很有些刺眼。
“嘘嘘....”看到血,围观的人静了下来,眼睛眨也不眨,他们仿佛在查找,是谁挂了花——原来是立秋,他举起了手,刚才我立冬哥那一抢,水果刀给他的手心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迹,立秋看着手心,呼叫着朝卖水果的猛地推去,卖水果的后退了几步,可是他身后的人却没有后退,相反的却拥着他向前又迈了两步,立秋和卖水果的打在了一起,见此情景,我立冬哥大吼了一声,也准备上前,他也许要拉架,也许要帮忙,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的吼声刚刚落地,突然间身后有人奋力一推,推动着我立冬哥身不由己的扑到了俩人的身上,就是那么巧,没一分钟,卖水果的倒了,他的身上,插着他的刀。
呼啦一下,人们这才呼叫着向后退去,地当中留下了目瞪口呆的我立冬哥和立秋,还有哭着的男孩和躺在地上的卖水果的,我立冬哥和立秋显然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就有殷红的颜色从卖水果的身上流了出来。众人又把齐齐的目光瞅向他俩——我立冬哥和立秋看看彼此,又看看他们自己的手上,懵了两分钟,一起惊慌失措的跑了。他俩没有理会倒在地上的人,也没有回家,我们不知道那一夜他俩躲在了我们小城的哪一个角落,但我们肯定的是,他俩没有想到以后发生的事情,肯定没想到——那时年少的他们,常因顽劣霸道惹是生非,也常有人因此告到我五大爷家,但不过三两日也就各自相安了,所以他们疏忽了,没有第一时间送卖水果的去医院,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思想也还简单,看看那个年代的大街上,哪天没个几起拦路抢劫骂人打架的?哪周没几个斗殴出血躺地不起的?那个年岁的小城,这些司空见惯。我并不是为他们遮掩,我们老佟家的家教历来都非常严格,我更相信他们是蒙了,不然不会跑掉,又或许我五大爷过于严厉,他们更怕回家挨打。多年后,聊到那些往事时我调侃我五大爷:
“子不教父之过。”这回我五大爷没有赞同我,而是把他的大眼睛一瞪,大声说:
“柏某某他爹让他杀人了吗?”顿时噎得我咽了好几口吐沫。
那一晚天黑透了,八门市场看热闹的人心满意足的走了。我想他们也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否则也会有人把卖水果的送到医院。我五大爷则是在第二天早上派出所找上门来后才得知事情的原委的,他马上带钱去了医院,我五大爷在医院里呆了整整一天,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未雨绸缪,要不然他怎么会成为我们小城的首富,而我们不能,他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从医院出来后,我五大爷接连几天走访了事发的八门市场,尽可能的对那晚在现场的人一个个加以仔细的询问后,他把我立冬哥和立秋叫到跟前,顺手抄起了门边的一根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