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未进村,就被盘山公路上的一个机械卡口挡住了去路。
“乡村道路怎么会有卡口?这里还有收费站?”
李母抱着孩子好奇地从车窗望去,眼看着村口就在眼前了,却被这一竿子突兀的卡口挡住了,附近也没有收费的工作人员,空荡荡的被设置在村子的牌坊前面。
村口那边高高的门楼脚下,几个正围坐在一起边择菜边聊天,谈笑之间都是轻松和惬意,是李家人已经几年都没有过的坦然。
聊得正开心的老人中有人发现了开到闸口的轿车,对方对被拦在闸口的车指了一下,一群人又说笑起来。他们个个头发花白,但个个精神矍铄,粗糙的脸颊上透着健康的红晕。
见无人理睬自己,李父便按了几下喇叭,这突兀的鸣笛声吸引了更多人往这边看,挑单子的高个子老人、在路边堆叠什么东西裸着上半身的几个大汉、放了玩的脏兮兮的墙头上的小孩子们,以及端着盆包着头巾不知道去哪里的妇女……这些却都是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又各自干各自的事情,依旧没有人来给开这道闸门。
李父烦躁地想要再鸣笛,立刻就被奶奶阻止了。
“莫按了,你下车去问,态度好点,我们到底是来求人的。”
她平时并不是低调老实做人的性格,然而自从弟弟出事了之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李父看着后座的妻儿老母,叹了口气,还是开车下去了。不知怎么的,他一下车就觉得左脚微麻,以为是自己开车时间久了,不自觉地跺了下脚,路面上被太阳晒干的灰尘立刻飞起覆盖了他原本干净的鞋面。他呼吸间就收拾好了心情换上了笑脸,脸色变化之快,叫蕊蕊看傻了眼。
村门口的水泥路修得极好,这么看着应该是村里自己掏钱修的路,不然公路私人设卡早就被抓起来了。两个女孩下了车跑到这个村门口的石头牌坊下去偷听,那些老年人嘴里说的鲁地方言极其浓重,但是因为两省相连,蕊蕊和樱柠也听得差不离。
“没规矩的外地人,是谁家的亲戚?”
那个老太太问,手上把自己家的菜篮子里的菜拔了拨,这些起阳草都新鲜得很,也没什么需要整理的。樱柠他们再看看其他人的篮子,也都是放着非常新鲜的蔬菜,与其说他们在这里择菜,不如说是过来一起看看谁家吃的啥。
其他老人七嘴八舌地都说不认识这车,李父已经走到了牌坊下面,他笑着问这些老人:“大娘,请问这路闸找谁能开一下啊?”他用的是方言,两地方言差距不大,应该是能听懂的。
刚刚还叽叽喳喳的老人们此刻却是都沉默了,好像耳朵突然都背了似的。
李父尴尬又笑了一下:“大娘!我们不是外人!我们是李家的亲戚,我小时候就来过,这牌坊我和我弟弟还爬过呢!”
听他这样讲,老人们都抬起头来盯着李父看。
“找李家的?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人群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大爷抽着烟袋问李父。
“大爷,我爹叫李茂华,我爷爷您应该认识,叫做李勋荣。”
李父言毕,坐在牌坊下的老人们立刻就有人想起来:“哟,那是李家的老六子吧?”
“是,就是李家的老六子!”好几个老人开始上下打量李父,直勾勾的眼神让李父有些不自在起来。
“大爷大娘们,我来李家有急事,你们看看,谁能给开下闸口。”
刚刚抽烟的大爷叹了口气,吐出一口烟圈,没有再理李父,倒是一个年轻些的大妈拍拍手站起身来,在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圆片,远远地冲着闸口按了一下,闸道便慢悠悠的开了。
“真有意思,遥控器在她身上呢!这小村子怎么这么奇怪。”蕊蕊看那大妈很无所谓地挥挥手把李父赶走,又坐下开始交流,好像是这个村子的什么地下组织似的,神神秘秘的。
“老六家怎么回事啊?二婆,我怎么没听过什么老六家的事儿啊?”那坐下的大妈很有兴致地问年纪大一些的人,她的眼神还紧跟着开着车进来的李父一家。
“赵虎家的你来得晚,不知道这些,李家发家时男丁五个,都是一起受过苦学了德行的,只这个老六的,虽然还是大房生的,但是从小好日子过得废了,养的德行欠缺!”她明知道车子已经开远了进到村子深处了,却还是很神秘地凑到这个赵虎家的耳边小声说。
“李家还有德行欠缺的?”赵虎家的惊呼。
一旁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刚从田里上来,听他们讲这个,也凑上来讲。“哎!我知道,俺爷爷讲过,说李太爷的六子不从捐,贩私盐小赚了一些钱财,被李太爷发现了,那六子被吊在祠堂打了一夜,心里记恨了,就跑到外省养的小女人屋里躲着咧!他那大房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他都不要了,到死也没回来。”
这男人虽已经有些年岁,却也是光着上身扛着锄头,看起来就很有一把力气。他说完这些话抿了搪瓷杯子里热腾腾的茶水,把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扯下来打一打身上的草灰,悠哉哉回家吃午饭了。
两个丫头在一边默默听着,蕊蕊看樱柠两眼放光一副听到大八卦的表情,还是有些不自在。这毕竟是她自己家人的过往,她感觉这些人说自己的老祖宗的不好,很有些不舒服。
赶上李父他们的时候,车子已经穿过了整个村子,来到依靠着山头而建造的一个大院子围墙外,车开了几百米,小门见了三四个,却都是锁死的,而且这大院围墙极高,约有两层楼的样子,从外围看上面应该是有平台的。
车里的人也在惊讶,李母是第一次来,她坐在车里视线受阻,只觉得这个灰扑扑的大砖围墙高的不见顶,十分有压抑感。
“这么气派!我不知道你们家上面还是这样的大财主。”
她由衷地感叹这百余年的大院还保存得如此完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恢宏,但是看看李父和奶奶的眼神,又觉得他们似乎有些事情是没跟她说,李母忍不住心想:“祖上那么大家业,我嫁过来的时候穷的饭都吃不饱,就连二儿子出国的费用都是我凑得!看来是被赶出来的。到底我是外人,这娘俩什么也不跟我说。”她更加搂紧怀里的儿子,只觉得这一车人,这有这个小的,算得上自己的真正的亲人。
车子在宽敞平整的路上开了有一两分钟,才找到了这大院的正门,比较意外的是,这个院门并不奢华,也不气派,因为年代久了,大门和围墙一样,看起来都是灰扑扑的,要不是这个维护得极好的牌匾和新漆的门柱,谁看都会觉得这房子已经没人住了。
“就是这里了。”奶奶着急地想开车门,此时车还没停稳,吓得李母连忙阻止。
“妈!”
李父停好了车,想赶过来给奶奶开门,但是他一下车就一个踉跄摔在车门处,他的左脚不知怎么的突然虚弱无力,从脚踝到膝盖都麻痹了,因为没预料到会突然麻了腿,所以这一跤摔得极狠。
“大子!”奶奶和李母都发出惊呼,立刻去察看。
蕊蕊也着急地去看,甚至下意识地想搀扶李父。李父今年才三十七八岁,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突然左腿就麻木了竟一点也不能用了,吓得他自己也冷汗涔涔,但是他没有让奶奶搀扶而是自己挣扎着侧坐回驾驶座上,一把抓住了奶奶的衣袖。
“妈!我的左腿不是好了吗?怎么我又感觉使不上劲了?!”
隐去身形的蕊蕊也着急得很,她围着爸爸团团转,却见樱柠不慌不忙地又在吃东西,气的她皱眉跺脚毫无办法。
一边的奶奶双手穿过蕊蕊的位置,安抚着自己的大儿子:“没事的,等咱们出了这个村,就好了,你爸跟我说过了,我一开始没明白的,没事的,你的那个病,只在这里会复发。大子啊,你不记得了?小时候带你来看病,你家的老祖宗说过:回来是有影响的,但是,是暂时的,出了村就好了。”
这一番话只有李父和奶奶听得懂,就连李母也一头雾水。她怀里抱着还在昏厥的儿子,看着脸色惨白的丈夫,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问起。还好李父只是左腿麻痹小腿部分没有知觉,并不是不能行走。
急得不行的蕊蕊看他一言不发,白着脸想起了什么,然后熟练地用一只手把左腿搬着让没知觉的脚掌落在地上,等脚掌稳稳地踩到地面上之后,他又用另一只腿的力气努力地站起身。他好像很不服气似的咬着下唇,一脸坚毅的短暂站直,右腿跨步,用腰部的力气帮助左腿支撑,很快就熟悉地掌握了平衡,一言不发地往李氏庄园门口的台阶走去。等他扶着左边膝盖费力地上了台阶后,还站在“李氏”的红灯笼下等自己的母亲和妻儿。
奶奶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李父眼光扫来的时候又很快装作没看见儿子虚弱的模样。
他们这次赶路着急,但还是买了很多盒装的礼品带上的,这时候只有奶奶一人能拎这些东西了,蕊蕊蹙着眉头想去帮忙,奈何自己比空气还空气,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老、弱、病、残,狼狈地去敲着黑色厚重的大门。
“没事的,都说了不用担心。”
潦草的劝解了蕊蕊,樱柠看着头顶的红灯笼开始若有所思,但是还不忘记安慰一下蕊蕊。她对自己学会了看人脸色辨认心情这个新本领还有些骄傲,但是她却没看出来蕊蕊此时因为不能帮自己家人的忙不由来的生气了,她这场气来源甚多,又气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又气家人什么都不告诉她,又气樱柠白白做了一回李家的女儿,竟然干看着不出手,叫家人们受这样的委屈。
一旦沉浸在某种情绪中,李蕊蕊就很难自己脱身,她蹙着眉头没有理睬樱柠,从侧面看,这时候的她和李父确实是有些相像的。
一言不发,眉眼瞬间的冷漠,虽然蕊蕊还年轻,饱和的胶原蛋白让她没有在眉间挤出褶皱,但是再过十几年、二十几年,也许就会有一条并不善意的褶皱在她不皱眉的时候也堂而皇之地矗立在眉心。
守门的是个穿旧式短打的老人,看着跟李家的老太太差不多大。他依然耳聋眼花,根本听不清楚李父和奶奶的叫喊,摆摆手自觉地带路了。
一行人几乎艰难地穿过迂回的宅院,拐了十余道弯,过了好几个形状各异的月门,甚至又穿过了三个小厅,行走间在安静幽深的灰砖旧屋中似乎还听见无人居住的房间里传来“吱呀——”的开窗声,似乎有人偷偷打开窗看了这行色匆匆的一行人,又轻轻地关上了窗。
惦念着弟弟的病情,赶路的几个人都忽略了身后的异样,被那耳背老人带着,约莫走了十几分钟,兜兜转转数个来回,才来到一个略宽敞得蔽静大院的正厅中。
带路的老门人自顾自回去了,他脚程极快,与他的视力和听力根本不符,厅里一下安静下来,蕊蕊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奶奶都出了汗,心疼又愤恨,现下只能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倒是樱柠,已经好玩地爬上了大厅中间的主人位,她衣衫不整,光着脚踝散着头发,踩着椅子就上了桌,一屁股坐在主位旁边放茶水的一张方桌上。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之后,才有李家的人出来招待。来人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与村口的村民们一样,他穿着十分朴素: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配着黑色的长裤,裤脚整整齐齐的卷着,脚上穿着沾了泥的解放鞋,脖子上也挂着洗掉了颜色的汗巾,他与李父差不多年纪,但是脸上因为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的已经黑得黑得发亮。即便这样,这人两颊上也是透着庄稼人朴实的憨厚微笑。
他一只手去撩开半高的门帘,一只手稳稳地端了个搪瓷茶盘,茶盘中间盛了一只颜色艳丽的搪瓷茶杯水壶,壶嘴冒着热气,壶把手上被细细的缠了隔热的藤条,旁边一摞子小茶碗,随着他大跨步的单手端进来也没有丝毫晃动,被稳稳地放在樱柠坐着的方桌上。
樱柠隔着壶嘴,夸张地闻了一下冒出来的热气,惊讶道:“这茶还真香呢!好像是花茶!”她头发散着,招呼蕊蕊过来也闻一闻,蕊蕊只当做没听见并不去理睬她。
来的这人正是大房的重孙子,也就是说,虽然他年纪和李父差不了几岁,但是辈分上却是实打实的小了一辈,和蕊蕊是一个辈分,真叫起来,蕊蕊应该叫他做“哥”。果不其然,他一进大厅就非常热情地微微弯腰招呼蕊蕊奶奶为“奶奶”,称呼李父李母为“叔叔”、“婶婶”。
“奶奶,好多年没见您了,上次您来,我和叔叔都还是毛头小子呢!”这黢黑的庄稼汉子十分利索地给客人上了茶,很亲热地跟奶奶攀谈起来,并不主动去问被抱着的弟弟。
按照常理来说,以往来得次数不多,但是大房的老祖宗以及家里其他人,譬如家里的女人们都会出门来迎接一下还算有些血缘的客人的,但是这次大房却只叫了最小的这个男丁来接客,还是在爷爷已经电话通知了他们的前提下。这种略显寡淡的茶水,单薄的人气,让李母都看出不对劲来,但是眼下孩子还在怀里,小手也因为攥紧的时间太长,不太明显的骨节上都泛白了,她也不纠结这些礼数不礼数的事情,李母刚想抢话说明情况,奶奶这边也十分着急地把话头先一步揽到弟弟身上去了。
“小毛,老祖宗不想见我们,我们也不介意,但是这孩子,还有,还有你小叔叔——”奶奶把这乳名叫做“小毛”的庄稼汉一把拉到弟弟这边,指道:“你看我这孙子,都这样了,只有老祖宗能安一安他的三魂六魄,你快带我们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奶奶着急地用手捶腿,她这两年头发开始花白,但是身体还算健康,此前也没有过什么腰酸背痛,这一天一夜的奔波叫她有些脱力,下意识地去捶腿,捶了两三下想起大儿子现在是一条腿拖着走的,又去一边讲话一边给他捶了两下,却被李父一脸不耐烦地推开,他脸上带了些戾气,很压抑地冲自己的亲妈皱了一下眉,似乎在努力地掩饰一条腿不能动的这个现实。
被称作小毛的男人非常坦然地往主位上坐了,笑眯眯地把这家人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他给自己也到了小碗茶水,呷了一口,才在李母焦急的眼神中再次开口说话。
“奶奶,老祖宗不在,弟弟也能好,您尽管放心。我只问您,上次叔叔来,是因为您一家子入了屠户,造了不应该的杀孽,不说因果这些,就单单讲那一万多只貂儿,实在死得不是很必要,这次您家里是又生了什么事端了?老祖宗说了,您这一家人二进宫,治或不治,还得讲清楚才行。”
这庄稼汉平静地讲出一番陈年旧事,别说是蕊蕊和樱柠听了诧异,就连李父李母也是一脸茫然,都去瞧奶奶。
奶奶对这汉子话里说的事情显然很了解,她张了张嘴想分辨什么,又默默地住口了,她看看还在李母怀里动都不动的小孙子,红了张老脸,说了实情。
“我说小毛啊,你跟老祖宗说说,我们这次确实没做伤阴德的事情。上次那些皮草,也是别人家卖了,大家都卖,我们就跟着卖的……这不是,穷怕了吗……”
她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但是看见那庄稼汉严肃的神情,立刻就知道说错了话:“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造了不应该的孽,才得的报应。我们改了,真的!那年大子刚好,我们就把貂笼都卖了,再也没有养过,更不要说杀了……”
她语气还算诚恳,她年轻时就见过大房老太太古怪的脾气,要不是这家人确实邪门得很,她也是轻易不想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