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这里还是人流涌动,主家房外站着一群人,苏卿一个都不想搭理,只把视线放在大夫和小厮进进出出的房门上。
他们端出血盆,里面是刺目的血水。
“……家主又晕了。”
耳边传来细微的呢喃,不知道谁发出来的声音。
苏卿隐忍地闭上眼睛。
这一站,就站了一晚上。
直到天蒙蒙亮,才有人惊喜地跑出房里。
“醒了!醒了!”
下一秒,几乎所有人一拥而上,推开了这个小厮,进房里哭喊着,连声叫着家主。
一群人突然闯进来,刚醒过来的谢君枫还没清醒,就听到吵人的哭声。
谢君枫瘫倒在床上,他想咳嗽两声,又觉得自己咳嗽只会吐血,还是不去吓别人了。
苏卿现在角落里,默然观察着他,这才发现他已经病骨支离,哀毁骨立,身体削瘦到可怕,脸色苍白憔悴仿佛下一秒要被打碎。
周围的人压低声音哭泣,这哭声或真或假,有人真心实意,有人虚情假意,谢君枫一个都不关心。
他抬起眼皮,温柔的视线穿过忙碌的人群,直直看向最角落沉默站着的苏卿。
苏卿安静而漠然的看他,眼底深处涌动着谢君枫看不懂的感情,深沉的,浓烈的……
谢君枫动了一下手指,他下意识想扯出一抹微笑,像以前那样,最好用这样的笑打消苏卿心底的疑虑。
他一笑,就憋不住的咳,嘴里哇啦一声吐出一大口血,黏稠的血打湿了他削尖的下巴。
“家主,你没事吧?哪里难受?!”
“公子!大夫,公子怎么又吐血了?”
吵吵嚷嚷……
谢君枫不耐的抬起眼皮,口吻却是温和:“你们都退下,我不治了。”
场面一静,有人颤着声音:“家主,你病还没好,大夫在这里更有利……”
此话一出,不少人附和。
“家主,安心治病吧。”
“对!您不能离开我们,这次肯定能……”
谢君枫笑着歪头:“我管不住你们了吗?”
所有人触及到谢君枫温柔含笑的眼睛,心里突然发凉,曾经被掌控支配的恐惧涌上心头,没人再敢说话。
“滚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谢君枫捂嘴咳嗽了两声,看似虚弱无力,可眼睑打下的阴影更显他阴戾狠辣。
在场的人默默退了出去,有婢女见角落里的苏卿不动弹,怕谢君枫要降罪生气,想把人拉走。
她的手还没碰到苏卿的胳膊,就听到身后冰冷的声音:“谁让你碰他的?!”
婢女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下跪求饶,就听到谢君枫轻柔和缓下来的声音:“你出去吧,我留苏卿说些事。”
婢女转身行礼:“是。”
见无关人等都走出了这间房,谢君枫把视线放在了苏卿身上,他举起手招了招:“苏卿……你过来。”
苏卿定定看了他半晌,抬步走到他身边坐下。
谢君枫把手放他手背上,牢牢握紧,他的手原本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现在呈现死灰色的颜色,难看又瘦立。
“我好像,真的要死了。”
谢君枫双眸深深,里面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情意,他一字一顿,“我死了,你要活着……要长命百岁,健康无忧;要权势滔天,富贵荣华。”
他的苏卿要长命百岁,要搅风搅雨,要站朝堂之上威慑百官,不能和他一样死的这么仓促无力。
苏卿很少表露真实情感,他看着谢君枫温柔带笑的脸,看着他眼底深处不可忽视的爱意,憋闷的胸腔如压重石,移不开,轻不了,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他喉咙堵塞窒息,想说些什么,又发现痛得厉害,他不明白忍泪太狠的话,喉咙是会痉挛的,但是也知道这样不对劲,干脆一个字也不说。
“苏卿,七郎想送你一个礼物。”
谢君枫把头枕他肩膀上,疲惫的闭了闭眼,把掌心捏了很久的东西塞进了苏卿的手里。
苏卿低头一看,居然是个护身符。
红布缠包,金丝镶边,上面还隐约散发着熏香味,一看就是寺庙里求来的。
“护身符,是七郎去清心寺里求来的,世人都说它灵验……我活不了多久,但想你平安喜乐,万事胜意,能活到长命百岁。”
谢君枫气若游丝,缓慢道:“七郎求了好久……”
苏卿心想,这人难道以为自己对鬼神不感兴趣,就当他不知道这护身符怎么求来的吗?
清心寺上千步石制阶梯,虔心祈求诸天神佛,他一个病骨支离的心疾患者是怎么替他求来的?
三跪九叩,一步一首,拖着病弱的身体爬上山顶寺庙,跪得双膝出血,全身脏污,给他求了一枚平安符,简简单单就交给了苏卿,丝毫没说自己跪成了什么样。
智多近妖,不信鬼神的谢家家主,怎么会做到这种地步?
苏卿颤了一下手指。
心尖上的沉闷忽然化成了疼痛,初始不明显,如针刺放血,之后数万根银针成了搅弄血肉的利器,在他的心口肆虐,剧痛难忍。
“哭什么?苏卿也会这般心痛吗?”
谢君枫拭去他脸上的泪,温柔道:“我死之后,你别怕皇帝欺压你……谢家的诸多长老在我出殡第二日,会离奇暴毙身亡……他们做的事会公之于众,到时民间传言他们被谢君枫索命而死……”
病弱的青年靠着他,语气细细的给他铺着后路:“谢家主家身亡,分家会群起而攻之,这个你也别怕……到时七郎安排的人会辅助你……苏卿会是新任谢家家主。”
他一直在说你别怕,他一直在为苏卿铺后路。
他说他活不过今日,那些心思各异的属下都被他杀得差不多了,苏卿以后的部下只会忠心耿耿。
他说他跟西域皇商打过招呼,以后每到季节都会有对应的水果送来,苏卿不用再缠着他索要了。
他说谢家的多重暗道,以后如果不幸败于皇权或者其他世家该怎样从暗道逃命,逃命后傍身的珍宝财富、下人奴仆他都打点好了。
……
他细细碎碎,他点点滴滴,他事事俱到,他面面俱全。
……他把所有的后路都想到了,也准备好了。
他真的确保了苏卿的后半生能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苏卿恍然意识到,谢君枫的爱表现出来有一分温柔,心里就有十分惊雷。
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涛骇浪。
苏卿感受着脸上的冰凉,这才意识到他原来也会心痛难忍。
他心想,自己的算计太成功了。
从一开始蓄意接近,他谋求谢君枫的信任和看重,为的就是谢君枫能为他铺路辅助。
明明很成功不是吗……
连自己要死了,谢君枫都怕他受欺负,细细碎碎的给他说着自己的安排,生怕苏卿没有靠山会不安害怕。
爱让人瞎眼心盲,苏卿哪里会害怕?
一直说到最后,谢君枫感觉差不多了,他推了推苏卿:“你走吧。”
苏卿缓了半天哽咽,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哑声问:“走哪里?”
“走哪里都可以,你不要看我。”谢君枫说,“我血脉肮脏,畸形丑陋,轮回路只想一人干干净净的走。你别看着我死,我怕自己难受。”
他死就死了,死在苏卿面前还脏他的眼睛。
苏卿吻了一下他的唇,嘶声:“我想陪着你。”
“我不想。”谢君枫叹笑道,“让我一个人,苏卿。”
苏卿沉默良久,他知道谢君枫去意已决,也不愿他在旁看着他的狼狈。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谢君枫连番催促之下,苏卿放开了他,站起身默默走出门外。
在离开之前,苏卿的手握紧成拳,背对着青年,他声线压抑,道:
“你不会死。”
谢君枫看着他的背影,笑得无奈。
“嗯。”
他终于撑不住身体倒回床上,用手指攥着被角,给自己艰难盖上了被子,想要死得体面一些。
会看到吗?他想。
看不看到的,其实也没关系了。
谢君枫仰躺在床上,眼神空荡,静静等待未知的死亡。
谢七郎没有告诉苏卿一个小秘密。
他求了平安符,还在里面悄悄写了纸条。
上面没写什么,只是一点点表白的爱语。
人间四季朝暮,残阳余晖待你而归。
人生寡淡漠趣,唯你是泻下的流彩。
韶光为笔,爱念如墨,世祈姻缘,字句是你。
开玩笑,他只是想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