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依马北草原。
偌大的平野上,一柱炊烟冉冉升起,孤立于旷野之间。
流风卷过,木炭上的红纹清晰可见,黑袍男人坐在熄灭的火堆前若有所思。在他的身后,是一顶帐篷,孤零零地立在原野上。
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而四周都是高高隆起的草坡,像是草原的口袋。
夜风呼啸,源源不绝灌进这个口袋。风撕扯着他的黑色大氅。黑袍的人抬手压住飘起的袍角,另一手抓起羊皮囊,单指挑开系带,浓浓烈酒顷刻间就将喉间灌满。
“好酒!果真琼浆如玉。”他大声赞道,面颊微红,隐有醉意,可他目光炯炯,仿佛有团火从眼底升腾。
只见他大手一挥,如玉珠般晶莹的水滴在半空划出一道曲弧,腰间的玉佩在衣衫扯动间漏出一角,隐约能见到一只玉石青的游龙。
酒是琼玉浆,草原上有名的美酒。
在早春,牧民们会将马奶盛在皮囊和木桶里,用木棒反复搅拌,发酵沉渣后,醇净的奶清就会浮在上面,形成清香诱人的奶酒。但这还没完,等到了深秋寒气渐来时,牧民们就会将发酵的奶酒倒入锅中反复蒸烤,奶酒的烈性不断升高,最终形成一种极烈的酒,即琼玉浆。
黑袍的人仰天一笑,月光如水般洒在脸上。
丹凤眼,柳叶眉,脸颊微红如枣一般红熟,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书生气,可眼神却如同出炉的铁剑一般炽热锋利,纵使微醺地拉下眼皮也难掩其中锋芒。
马蹄声如疾风骤雨而来!
黑袍的人猛地抓起剑,鲜血顺着剑尖洒在半空。
“就是这里了!”驱马的低喝声从高处传来。
为首的人勒住战马,坎肩两侧肌肉隆起成块,动静之中宛若心跳般充斥着力量。紧随其后的骑兵们四散开来,分别占据附近的高坡,他们立马于月下,目光齐齐凝聚向坡底的持剑人。
“曹先生!”为首的人下马,身后只有一人跟上。
“木旦巴。”黑袍的人把剑收好,起身迎上。
被叫做木旦巴的蛮人取下刀带,递给身后的人,上前就给黑袍男人一个拥抱,朗声道:“让曹先生久等了。”
黑袍的人下意识挣脱了一下,轻笑道:“能喝上北陆的酒,让我在这里等一晚上都行啊。”
“琼玉浆?”木旦巴闻到了刺鼻的酒味,气味是从面前男人口中传出来的,顿时惊讶道:“这可是北陆极烈的一种酒,曹先生竟然能适应得了?”
“当然了!烈酒好啊!哈哈,曹某是幽北人,虽然没能生长在北陆的草原,但也是闻着北边的草香长大的。无论是羊鞭酒,或是这琼玉浆,曹某都心痒得很,如今得幸一饮,倒是叫人觉得痛快到了天上去!”黑袍的人朗声大笑,其豪迈之态就连驻守一旁的蛮族骑兵也为之侧目。
众人心里头不由泛起一个念头,这个中洲来的绵羊似乎和那些商人不一样,他有着蛮族人特有的豪迈和……酒瘾。
“先前见过一次曹先生,那时我还担心你这位中洲来的客人适应不了我们这儿的吃食,现在想想,倒是我想太多了!”木旦巴拍了拍黑袍的人的肩膀,两人相视而笑,彼此的距离又近了些。
“对了,这位是?”黑袍的人好奇看向木旦巴身后的蛮人。
“他叫坎贝鲁,与我同为巴尔瓦盖部。”木旦巴转头,却见后者目光正死死盯着一处,他顺着目光看去,是一把滴血的剑。
“这……”木旦巴眉头微皱。
黑袍的人轻轻一笑,道:“这是……对方的血。”
“对方的血?”
“狮部的帐子。”黑袍的人看向身侧的帐篷,木旦巴和坎贝鲁齐齐看去,那里安静得毫无半点生机。
木旦巴恍然。
狮部,指阿勒斯兰部,阿勒斯兰是古蛮文音译成中洲文的叫法,而它在中洲文中所代表的意思为——狮子。
这是阿勒斯兰部的帐子,而这血也就是帐子主人的血。
他心底一惊,面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中洲人竟也有狠辣的一面。不过,他转念想到此行目的,又觉得这种狠辣理所当然。
“坎贝鲁?既然是熊部的武士,那我们就算是一条线上的人了。”黑袍的人伸出手,坎贝鲁愣了一下。巴尔外盖部在中洲文里的意思是——巨熊,也可称为熊爪,坎贝鲁以前没少和中洲商人鬼混,却很少有听到中洲人称呼他们为熊部,更多是熊爪族。相比熊部,他更喜欢后者,那样听起来更有气势。
“鄙人姓曹,名柯,字孝元。”黑袍的人顿了顿,“蒙尼尔主君殿下觉得曹柯不好听,这在你们熊部的蛮文里是骂人的意思,所以多数时候都直接叫我曹孝元。嗯,这么称呼我就行。”
“曹……先生。”坎贝鲁点点头,两人握手交好。
“坐吧。”曹孝元挽起宽袖,以礼示意二人落座。
坎贝鲁想要坐下,却被木旦巴伸手制止。
“曹先生,请。”木旦巴回一礼。
“何必客气?”
“不敢,曹先生是我部上宾,主君吩咐过,这次的事情事都由先生负责调配。”
“坐吧坐吧。”曹孝元笑着坐下,而后招呼二人。
“好。”木旦巴也笑了,拍了拍身旁的坎贝鲁,“坐吧。”
刚一坐下,坎贝鲁不自觉地看向帐子,半掩的帐门里一片漆黑,夜风不断涌进,把帐帘鼓动了起来。他目光一滞,竟在那片漆黑中看见了一颗瞪圆了眼睛的头颅。
曹孝元提起剑,轻轻挑开火堆里的木炭,原本微弱的火纹猛地一燃,火光“噌”地亮了起来,坎贝鲁惊愕的神情被火堆旁的另外两人收入眼底。
木旦巴顺着坎贝鲁的目光看去,正好从半掩的帐帘缝中看见了头颅上惊恐的目光,脸色不由地一变。
但他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方才的惊讶也只是因为帐子里死者惊恐的目光,并非对杀人一事有抵触。坎贝鲁也是如此,北原的武士常年都是和染着血的刀打交道,有时是狼血,有时就是人血了。
曹孝元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二人神色的变化。他手腕轻轻拨转,剑身在火上翻转,粘稠的血液顿时如水银滑进火堆。
木旦巴的目光落在铁剑上,剑呈双刃且狭长,锋刃在月光下闪着白芒,看上去是一把标准的铁剑。突然,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剑身。
“这剑……”木旦巴瞪大双眼,惊讶地发现剑脊上倒映有黑玄光,是一条凹槽,把月光都收敛其中!
曹孝元注意到了木旦巴的目光,微笑道:“这把剑叫涌血。”
“中间这条凹痕是……”
“血槽,用来放血的。”曹孝元说,“一般的剑刺入体内后,对方的血会把伤口吸住,剑往往很难抽出,不利于剑者连贯进攻,但在剑身上开出血槽后,剑刃入体,血顺着血槽释放出来,届时再把剑抽出就不会费力了。”
“原来如此。”木旦巴皱着眉头,思索着是否要把这个发现告知主君和部族里的老铁匠。
曹孝元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道:“蛮族武士擅用弯刀,弯刀相比直剑,锋刃重心靠前,便于劈砍,而非直刺,血槽也就没有必要设计。蛮族武士的劈砍在中洲是出了名的凶狠,中洲的军队里常有人说:‘给蛮人一把刀,一匹马,他们就能把精钢劈开,顺便削走你的脑袋!”
“哈哈,中洲人的铠甲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劈开的。”木旦巴释然一笑。
“木旦巴有试过吗?”曹孝元漫不经心地问。
“有过一次,之前部族里送来一批铠甲,做工极其精致,我记得当时部族里的铁匠都跑来军营里来看。他们说那是中洲人锻的甲胄,有人想试试硬度,我恰好被挑了上去。不过,我不是穿甲的靶子,我是劈甲的。”木旦巴手比刀刃,虚砍一刀,神色间透着几分傲气,“那个铠甲确实很硬,我的刀劈上去只留下一道白痕。”
“什么样的铠甲。”
“好像是叫玄玉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