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脉还在。
不知为何,老人松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汗王突然抬起头看向女孩,蜡黄的脸上是清晰可辨的奴印,那是被烧红的炭挤压出来的血肉。
“哈依真。”哈依真也抬起头,看向老人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直视汗王的眼睛。
“你认识他?”汗王手指向阿努拉。
“嗯。”哈依真点点头。
“你们……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哈依真习惯性地把头低下去。
汗王眉头一皱,却也不再多问。他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如雄鹰一般的男人,又怎么会生出绵羊一样的孩子呢?”
“把他送去医帐。”汗王起身,挥了挥手。
武士纷纷下马,拥在汗王身侧,有人快步接过男孩就往医帐跑去。
“等等!”汗王喝住了抱着少年的武士,“告诉白庙的医师,必须要让他醒过来,这个男孩是布兰戈德部的三王子。”
布兰戈德的三王子?
在场的众人都被镇住了。
哈依真愣在原地,脸色无比苍白,呆呆地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
……
这是北陆蛮人第一次看见帝王拔刀,“帝定刀迎铁骑”的故事在北陆立国当年遍传四野,就连遥远西陆的九省民间也惊叹于蛮族帝王的神勇。
然而,后世的史官们却悬墨于卷白处,难以将此事载入象征着世家史官金笔铁名的卷册里。驻足对冲铁骑冲势,如此雄伟的力量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一位在十六岁之前,力不足引弓、高不及马背的少年身上。
于是,史官们抱着怀疑的姿态走入这段不可思议的历史中。
阿努拉·布兰戈德,这位自北陆人以书面形式记载第一件史事一千五百余年后,首次完成牧马国度大一统、第一个称帝王的草原君主,奠定了北陆后世千年的基本政治格局,草原各部也不再以各部族民相称,而是统称为牧马族人,在此之后的草原蛮人无论如何奋武好斗,最终也无人会忘记自己牧马后人的身份。
历史。
大徵武德七年,太祖皇帝高坐于上京城中,俯瞰这座屹立中洲大地千年的古城,万家灯火逐渐泯于夜色,一袭白洗宽袍拖落在冰冷的玉阶上,缓缓向上飘动。
“都要入夜了,还有什么事吗?”中洲皇帝轻轻将奏表放下,漫不经心地问。
脚步声忽然一滞,余音绕于阁中,转瞬又被一道清亮的女声掩住。
“陛下今日所言,臣,想不明白,故夜深惊扰,还望陛下为臣解惑。”女人拜伏,宽袖平覆于地,前额零散而落的乌黑发梢扫过金丝木面。
皇帝端起杯盏,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既是深夜惊扰,那便跪着问,如何?”
“谢陛下圣恩。”女子伏首更甚,声音从底下传来,清亮的音中竟凝厚了几分,似乎是话音沉积在袖围而后出,又像是……在赌气。
“爱卿想问什么?”皇帝摆正了斜倚的身子,杯盏摇曳,醇香抿口而入。
“关于蛮寇首领的评述,臣有一事不明。”女人道,“臣知陛下与寇首曾是旧友,上京城中至今仍有陛下与其同宿的痕迹,蛮寇是什么样的人,想来陛下要比臣更清楚。家父命臣笔录陛下之言,无论是非,臣只取真言而录。依陛下所言之蛮寇,如王、如狮虎、如奋走长天街的少年,这些臣虽未辨真伪,仍可录为起居所言,供后世史官鉴辨。然,蛮寇之勇,上马可牵天地,下马驻足斩骑,如此武功,与街边说书先生舞言之‘蛮王定刀斩铁骑’有何区别?”
“左史觉得朕在欺你?”皇帝面露不悦,打断了她的话。
“臣祖上世代史官,不漏一言,不论是非,取实而录,去伪存真,此为家风。”女子道,“陛下对蛮首之评述,臣不敢妄言,亦不敢有半字疏漏。臣知蛮首之勇,但定刀迎骑之事,仅依常识而定,便无一可证此神勇之举。臣既承家父之金笔,所录之字即为铁刻,是要录史以供后世为鉴,而非歌舞蛮王奋刀斩骑之曲撰。”
皇帝沉默片刻,“此为蛮首亲言,爱卿不信?”
“臣信陛下,但不信此言!”女子声音凌厉几分。
“朕虽未见其定刀斩马之举,但……”皇帝顿言,话锋忽然一转,“你可见过他?”
“他?”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道:“见过几面。”
“感觉如何?”
“无蛮人之形,无定刀之勇,无盖世之威。”
“唉。”皇帝叹息着起身,走到曳地白袍的边缘,“那便不要笔录此事了。”
女子忽然颤抖一下,皇帝的手压在了她的肩上,可透过轻薄的白袍,她却没感觉到一点温度,浑身冰冷异常。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帝最后的一句话而感到害怕,总之,千百年来为帝王记言的史官便不是什么好差事,史官为了一句真伪与皇帝争得面红耳赤也是常有的事,下场嘛……
一个人被砍头都算得上是小事,她怕的是满门抄斩。
皇帝觉察到了掌心的微颤,宽笑道:“起来吧,夜扰之过免了。”
“谢……陛下。”女子刚一抬头,便对上了皇帝深邃的眼睛。
“你倒是提醒了朕,定刀斩骑这样的神鬼之事确实不适合出现在中洲。”皇帝微微沉吟,问道:“这样,你取一街坊说书之舞言,在朕对蛮首的评述中备上,如此可算折中?”
“这……似乎可以。”女子一愣。
皇帝拍手一定,长笑着走下玉阶,笑声自下而上传入女子耳中。她呆坐原地,只觉得那突兀的笑声透着几分豪迈,可却又夹带着温和之感……
她有些心慌,或是在温和中,她听见了皇帝毫不顾忌的嘲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