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正很失望,射倒大旗的李有粮更失望。敌军并没有惊慌失措,自己斩将夺旗的大功是不是要黄了?一边骂骂咧咧地,一边拨转马头远离那些该死的弩兵。
这么远的距离,他自己一身盔甲倒是不怕,马儿受了伤就难受了。
绿营兵的武器马匹都是自备。自家的财货,可不能这么损伤了。
本来还想着得个功劳,多拿些赏银,升个哨官什么的,这下看来没戏了。
妈的,家里三个月没入账了,也不知道这欠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前几日跟自家老父抱怨的时候,又被数落了一通,说什么如今已是难得的好日子,一定要好好珍惜,莫要整日里怨声载道,被人听去告于上官失了军职。然后再次唠唠叨叨说起了陈年往事。
遥想当年,李有粮的父亲李满仓还是一位光荣的大明边防军战士。本来这么光荣的事情还落不到李满仓的头上。
事情要从万历末年说起。那一年,朝廷征发各路兵马会剿东虏,李满仓的父亲跟着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抚恤发下来。
上边的人说了,没有找到尸首,兴许就是当了逃兵去落草了。落草从贼,没有把你们拉去送监就不错了,还想要抚恤?
天可见怜,父亲这么老实巴交顾家的汉子,但凡还能动,爬也会爬回来,又怎会去做贼?
老李家是卫所军转成的营兵,按规矩,父死子继。
于是李满仓的大哥接着去当兵,几年后,死于蒙古人寇边。这次倒是找到了尸首,发了一两三钱银子的抚恤。
按照标准该是三十两的,但是又能上哪说理去呢。
大明朝的财政支出记录中有这么一条“应赏未赏银”,什么意思从字面就可以理解了。国家没钱呗,所以就先发个十分之一下来。
你说十分之一不是三两吗,为什么变成了就这么一两三钱?
这个嘛,道路不靖,贼寇遍地,发生飘没是不是很正常?各级将官再过一道手,不就剩下这么点了。
甚至这一两三钱,还没暖热乎大半便到了哨长的手里,那是头一年春荒时候落下的债。剩下三五十个铜子,少了点,但好歹让家里头一次有了积蓄。
家里还有一间破茅草屋,不知道祖上哪一代修的。还有个烂枪头,这就是李满仓当兵的全部武装了。
听父亲说,祖上是大明开国的时候从南边迁过来守边的。官府拨了几十亩地,发了耕牛种子等,从此便在山西这地落了户。
年岁长久之后,军户们的田地便被各级军官们侵占殆尽,成了事实上的佃户,日子过得很是清苦。所里的军户纷纷逃亡。
不过幸好,兴许是嘉靖年间吧,因为卫所军不堪战,朝廷招募壮士为营兵。李家先祖因为体格不错,成为大明营兵的一员。
刚开始转成营兵的时候,日子过得还不错。一年合十八两的军饷,虽然上司以各种名义克扣了些,但好歹到手的也不少,活的多体面说不上,但至少吃饱饭是没啥问题。
又过几十年,到了万历年间,欠饷成为常态,生活日益窘迫起来。
到了天启年,已经累计欠了两年半的军饷。原本尚可的家境日渐破败,稍微值钱点的物件都被典当出去换上点粮食,勉强不被饿死。
除了战死的哥哥,李满仓还有个妹妹。母亲已经和隔壁张二狗家谈好了,等妹妹到了年纪,就嫁过去换亲,让李满仓娶张二狗的二姐。
大家都是苦哈哈,拿不出啥彩礼钱,只能这么来延续下去。
崇祯二年,鞑子,噢,不对,应该是八旗大军入关。前明山西总兵张鸿功率五千晋兵勤王,李满仓也被抽调了去。顿时家里感觉就像天塌了。
李满仓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如果回不来,可想而知母亲和妹妹将面临什么样子的命运。
尽管不舍,但是皇命不可违。李满仓只得扛着破旧的长枪和一个包裹去卫城集结。包裹里带着母亲做的六个干馍馍和一套旧衣服,这些东西花光了家里的积蓄。
出征的那天,一个穿着体面的文官捏着鼻子来肮脏的军营巡视了一圈,还向大家说了很多听不懂的话,比如说什么奋力死战以报君恩之类的。
君是谁,大概就是北京城里坐着的皇帝吧!
北京城在哪李满仓不知道,打从记事起,李家老二就没离开过屯周围五十里。
皇帝老儿到底给了什么恩惠,李满仓也不知道,如果说没把人饿死算是一种恩惠的话,那倒是确实给了。
比起文官说的一堆屁话,武将的训导容易理解多了。就是六个字,割人头,领赏钱。可惜大家伙听了一样没啥反应。
瞅瞅手里的兵器,一个配上朽烂枪头的木棍子,阔气点的再背上一把没钱保养弦都松弛地不像样子的破弓,再看看这身板,饿的前胸贴后背,每日里行军三十里都有大把的人尿血,拿什么去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