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一天下午之前,桶狭间附近突降大雨。这场大雨对于清洲军十分有利。因为东海的斥候队被大雨遮住了视线,斥候队也因此散开。清洲大约两千先锋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近桶狭间山脚下,正是靠了这场及时雨。
趁着雨雾,许多斥候被消灭了,在树下避雨的东海家臣准备重新开始吃饭的时候,清洲的两千奇兵冲上了桶狭间山林。完全没有想到被袭的东海兵,顿时阵脚大乱。大本营的家老们刚开始以为是失火,或者是家臣打架。
我暗暗着急,顿足道:“这节骨眼儿上,他怎么还要戴那么明显的立乌帽子?不行,我要提醒他赶快扔掉……”正信拽住我又蹲下去,啧然道:“问题不在帽子!这会儿他没穿直衣、涂黑齿、描蝉眉、抹脂粉、召开诗会都不错了。小姐你别嚷,我们会被杀!”
“没开诗会吗?”有乐在旁探头探脑的道:“不过我看他们有开过茶会。你看,下边有一套茶具真不错,希望我哥没忘记顺手拿回去……”
“去你的茶具!”我呶起嘴,忍不住拣个石子,说:“我要赶快打掉他那顶帽子。”正信忙按住我手,低声说道:“他被发现不是因为帽子明显。虽然这么高的帽子确是醒目,不过最重要是那个!你看见没有?那个乘舆才最要命!”
从五千人中找出主将不是很困难吗?但是,有乐他哥十分迅速的找到了承芳这家伙的所在之处。原因很简单,承芳旁边放着涂漆乘舆。
后来人们常感叹说:这如果是马的话,那就很难找到承芳的所在,他或许可以顺利的逃走。但是,涂漆乘舆却要了他的命。涂漆乘舆是经过大将军特许才得到的特权。经常有人说承芳“是个坐着轿子出战,连马都不能骑的软弱武将。”这其实是错误的。他是因为那属于名门的象征,才坐着轿子的。而却因此丧命,人生真是难以预知啊。
涂漆乘舆就在承芳身边,显然是这时候承芳对于奇袭还是毫无防备。假如有心的话,应该把涂漆乘舆放到远离承芳的地方。不过我说这些都迟了,此时,在桶狭间山周围约有五千骏府军,于桶狭间山上面向西北布阵。承芳身边有大约三百人的马回众,也就是所谓的旗本守护。有乐他哥所率之兵约为一千至一千五百人,就把这些兵力全压上去,直扑承芳的“旗本”所在。
但我还是要扔石头去打掉他的帽子。没错,就是这么执。不然我来这儿干嘛?难道只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杀?许多年来,我念念不忘就是这个。说穿了,还是因为帽子。这不只关乎大膳大夫那顶奇怪的帽子,归根到底,我心里一直以为承芳那顶帽子才真是要命。
不过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看见承芳已经把帽子戴好了,转面朝我这边望了一望,突然把那个球儿踢过来。飕的一下从有乐他哥愕然仰望的眼前飞过,我哪料到他不要球了,被球飞来往脸上啪的打个正着,随着哎呀一声,我望后便倒。
东海这家人都是很喜好踢球。我小时候常听人说,随着承芳一脚,那球儿溜溜儿滚过之处,就是他所统领的兵锋所向,一路征服的地方。那些年里,他一路踢着球儿,一直伴着凯歌前进,终于踢到了有乐他哥眼前。
不过我从来没想到他球踢得这么好。只随便扬袂飞起一脚,就把球儿从那么远踢到我脸上了。我倒下去的时候,似乎听见承芳这家伙不无遗憾的说:“糟!没踢好,这球踢的不是地方……”并且我还好像听到有乐他哥叫喊道:“义元竟然踢摔了那过路的姑娘……杀死义元!”
这时,漫山遍野响起一个声音:“杀死义元!”伴随着这个声音,杀声四起。
在铺天盖地的厮杀声中,又有人高呼:“信长临阵!”时值这天的午后,前线的清洲军得到“信长临阵”的消息后士气大振,纷声如潮涌如雷动:“天魔降临!”
话声低浑的那人和另一个语声暗哑之人乘势带领三百名死士从我们身后草丛中杀出,然而寡不敌众,这一拨死士被击退,话声低浑的那人和另一个语声暗哑之人以及另外五十人在有乐哭泣的泪眼中惨烈地战死。承芳那家伙在烟雨朦朦中仰面大笑,“就算天魔鬼神前来又能如何!”
那时,不只有乐他哥和所率死士悉数杀红了眼,承芳也在旗影围拥之间状若癫狂,甚至拔出一支剑,掷投于地,指着斜插土中的剑,嘶声喊叫:“谁去为我杀死信长!”
有乐他哥转面看见不少清洲猛汉手里拿着斩下的首级,就怒道:“不要首级,扔掉!我只要胜利!”
其时我并没看清他的样子,就只知道战场上有个家伙是他。这个家伙也跟前锋那些死士一样面涂杂漆,拌着雨水淋湿的泥污和血汗,面目模糊难辨。却掩遮不住他来回冲撞蹦跳之际不时转脸让我看到的那双疯狂眼神,战场上这个势若疯魔的人,每个举动都显得尽皆过火、尽皆癫狂。他甚至在那儿手舞足蹈地狂叫:“人间五十年,与下天相比,宛如一梦,但凡世间的万物,又怎么会永生不灭……义元你死期到了,杀死义元!杀死义元!杀死义元!杀死义元!”
不时他又蹦上树去飙尿,并且遥朝东海兵的旗阵乱唾口水,开喷:“义元你完了,敢打到我家地盘来,我杀你!大家听好!敌人从昨天晚上开始,先是大高运粮,后又经丸根、鹫津苦战,已是强弩之末。我军以逸待劳,岂有不胜之理!无须斩取敌人的首级,敌人撤退我们就追杀。大明神在保佑我们!杀死义元!杀死义元!杀死义元!杀死义元!”
看他做完倒立和拿大顶等种种怪异行为之后,紧接着,我们看到他又跳起有名的幸若舞,且放声大唱《敦盛》之歌:“人生五十年,天下间,一切恍如梦幻;但凡一度生存,岂有永恒不灭者?”唱着唱着,他竟哭了,抹一把泪,又跳脚大叫:“大明神在保佑我们!杀死义元!杀死义元!杀死义元!杀死义元!”
有人实在忍不住就连连放箭射他,却没一箭能射中。他蹦来蹦去,窜前窜后,灵活异常,并且激动已极,哭闹不停。我留意到他身旁似乎还带着一两只瘦猴子,也穿着人的衣服,在那儿跟随他跳上跳下,甚至帮他砍人。他甚至迳直冲进厮杀中的敌阵,抓住那个放箭的家伙,不顾挣扎,揪着耳拽出来,扯头发、甩耳光,拳打脚踢,然后按在地上咬。
此时的情景委实不可想象的诡异,有乐和我们一起看得目瞪口呆之余,不时捂眼呻吟:“哇,他疯起来竟然是这个德性……真受不了,实在没眼看。”
遭到突袭的东海兵开始反击,两军陷入混战。承芳所在的本阵并没被奇袭突破,而是前锋被冲击崩溃后连累本阵一起被扰乱。
突然,有乐他哥大叫道,“那是义元的旗本!”承芳所在的本队此时退下桶狭间山,欲向东海方向逃去。由于大雨的缘故,山间道路泥泞,展开的队伍无法集结,各队之间应援不利。
三百人的旗本队保护着承芳撤退,然而在清洲军不断的冲击下只剩下大约五十人。有乐他哥原已骑上马去追杀,此时又从马上跳下,和其他士兵一起徒步作战。两军激战,难辨敌我。有乐他哥的随扈部众也伤亡惨重。
承芳这时不得不骑着马逃,身边还剩有十二三个部将的陪同,半路上又遭遇有乐他哥的追击,侍臣一个个被杀,坠骑后只剩孤身一人在烂泥中搏斗,先被一个家伙的长枪刺中右腿,虽然惊慌失措,却也砍断那家伙的右腿,随即被另一个家伙从后边按着拿刀戳,不顾承芳咬掉他两根手指,将其杀死并取得首级。包围承芳的士兵们大叫,“义元讨死了!”
当日正午,吃过午饭,承芳还高兴的哼了三首小曲,这个时候还召开了茶会,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的生命在几个时辰之后的黄昏中终结。
战斗最终结束是在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东海将士有三千人战死,可见这场战斗的惨烈。此后,东海这一家迅速衰弱的原因,在于很多重臣都死于此战。
此时,桶狭间附近的东海兵约有五千,其他地方还有两万人马。不过,一听到“义元大人被杀”的消息,大多数都逃回自己领地。由而可见,当时总大将的凝聚力有多大,将旗一倒就全崩了。
第二天,亦即永禄三年五月二十日,有乐他哥在清洲城检验首级,标志着这场战斗的完全落幕。首级检视完毕后,将义元的首级、随身之物交与同朋及随行僧人一起送返骏府。
那天,承芳回家了。我才知道他原来名叫“义元”。生前曾被人看作东部最强的诸侯。
承芳不仅武勇卓越,且能歌善赋,称得上是一位儒将。他自幼入善得寺拜雪斋为师,精修佛法,并且喜好诗歌。尤其爱读宋景濂之诗,留下诗歌众多。早在“花仓之乱”前的天文二年,从他和雪斋禅师等三人花前连句:“花待春宿梅,友三话岁寒,扣水茶煎月,迎仁和寺尊。”可以想象,他最惬意的时光,还是在当和尚的那些年。
我忘不了那天。他们家的老尼姑坐在屋里欲悲无泪,筑山姐妹们伏在地上哭作一团,我们家的老爷爷头发蓬乱地一进来就哭着叫唤:“氏真!氏真啊!苦命的孩子呀,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妈妈,连父亲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