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位亲戚投降三河的条件是,在胜赖死后保有在甲州的原有领地,让其子信治继嗣我们家的家督。得到满足后,他无血献城。让敌军兵不血刃长驱而入其领内。这样的为人,让我怎么还能相信他?
但我不明白的是,有乐为什么也就范了呢?
“我为什么屈服于他的淫威?”有乐见我不解地向他望来,就趁梅雪居士忙着去折腾小笠,抬起手向我悄言道:“眼下不归顺他有可能被其所害,这只是其一。另外最重要的是,他说我若答应做他徒弟,就医好我这只肿手。至于毒林尼下的毒为什么他能解,这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为什么要你做他的徒弟呢?”我小声猜测道,“以他的为人处事,料想还是出于谨慎,由于迟早总要去见你哥哥,就是那谁谁谁谁,他究竟心里没底,手上先扣了你这么个重要的人质,不论是届时送人情放还给你哥哥,还是留着当保票,总好过日后没有牌可用。况且,他也担心投降时开的条件将来难以兑现,不得不多预一手。”
有乐欣慰的说:“本以为你被迷香熏晕之后,脑子会不清楚。不料还清醒得很,而且还看出了你亲戚的心机。”我趁梅雪居士还没过来,小声探问:“我们怎么被他搞到的?记得当时我们还在许多棺材那里……”
有乐摇头道:“记不清了。总之就是被他搞到了,只记得我要走去看你老公长啥样,突然就不省人事了。最后隐约只记得小笠从我们打开却没看一眼的那口棺材里跳出来……想是他躲在里边养伤,也一起着了道儿了。”
“我要不是着了道儿在先,”小笠垂着头,嘶声说道:“就凭你区区一个梅雪居士,怎能在我面前嚣张至此!”
梅雪居士冷哼道:“你虽然一身本领,却忒也托大,日前挨了那三刀在先,不溜回清洲养伤,还敢藏在这里,你以为杀掉了庙中僧侣就不会被人发现了吗?”甩了小笠俩耳光,又退立窗影之下,脸色阴晦莫辨的说:“你们进了这庙里,被我先发现,算你们撞了好运。”
我暗感他话里竟似另还藏得有话,一时不知何意,只觉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晦不定,不由抬手摸了摸脑袋,郁闷道:“这还叫撞了好运?”有乐瞧着我的光头模样,在旁忍不住好笑:“能看到你秃头的风采,也算是坏事变成趣事了。”随即似又省起他自己也被剃成了光头,提手往脑壳儿上摸了一摸,咕哝道:“不幸的是,我也形象被毁。”
梅雪居士在窗影中越来越不安,手在颤抖,急摸不着揣在身上的东西,惊慌起来,转面四下寻觑,语声懊恼的道:“药呢?先前还带在身上的。却怎么找不着了……你们有没看见我那盒绿色的药丸儿?”
“什么药丸儿让他这么着急?”我见状感到奇怪,不经意间低头瞧见卧榻角落掉有一个绿色小盒子在墙影里,想是他先前忙着剃我毛发时从身上掉落的。我心念一动,就近伸手悄拿过来,还没想好要不要给他。但见有乐在旁摇头,挤挤眼睛,悄声说:“别急,先看看他找不到药又会怎么样。”
只见梅雪居士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但看上去越来越苍老颓唐,就连动作也显得衰弱迟滞,先前还汗光流溢的壮躯在窗影下摇摇欲倒,转眼间站也站不稳了,一边摸索着找地方坐下,一边颤巍巍地扯着嗓子叫唤:“小助!小助……”
有乐作状要上前搀扶,见我眼光疑惑地转觑,就小声说道:“先前看见他身边有带一个侍童儿,名唤小助。后来不知去哪儿了,没再瞧见。”
说话间,但见梅雪居士一坐到墙角就没了动静。有乐大着胆子凑近些探眼察看,一只手转到腰后悄打手势,说道:“他不知道是昏睡过去还是死掉了,耷拉着头,看不清脸上是啥样子。”一边低声说着,一边蹲近其畔,歪着脑袋探眼细瞧,随即吓一跳忙退,说道:“他张着眼皮,眼珠子翻白。脸颊皮肉抽搐不停,瞧着诡异得很!”
我攥起梅雪居士急找不着的那盒小绿丸,轻声问道:“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事,要不要给他这药?”有乐忙扶我起身,说道:“他变成这个样子,现下再给他都迟了。我看他神情越来越诡异,不知又要作啥怪,咱们得赶紧乘机溜之大吉。”
就在有乐拉着我要溜时,小笠垂着头,在椅上桀然笑道:“你们这些傻瓜,现下外边反而不安全。”
我忍不住说:“跟你和他一起呆在这里面才不安全呢!”小笠桀桀低笑:“眼下,我反而宁愿和他一起呆在这里面了。”
有乐拉着我就往外走,摇着头说:“别理睬,他脑子不对路!”这时我感觉身子渐渐恢复行动如常,可是低头一瞧身上,不由又犯起纳闷儿:“谁给我换了这一身出家的行头?”有乐转头望向别处,边走边笑道:“当然不会便宜他,先前是我抢着给你换上的。他以人师自居,都不好意思跟我争。不过他本来是要叫小助来换,可是那小童儿没露面。”
我给了他一拳,从后边捶他背梁,懊恼道:“那岂不是便宜你了?”有乐叫了声苦,道:“嗨呀,别打!光线不好,也没看到多少。况且他也在旁边盯着,我都不好意思多看。为免让他多看,我还动作加快了呢。说来,全是为你着想。至于我自己,接手的都是苦活累活……”
我想到羞煞之处,腿一软就要瘫倒下去,捂脸说道:“我完了,真是丢死了人啦!”有乐转身安慰道:“没事没事,不要难过。其实美极了!并且就有如初生婴儿般皎洁,只有好看,并不丢人,难看才丢人。就连梅雪居士和小笠在旁也看呆了眼,可见你有多好……”我一听又要晕,摇头道:“完了,我丢尽夫家人的脸面了!”有乐抚慰道:“你夫家也没剩什么人了,丢就丢了吧。况且梅雪居士也算是你夫家之人,有他在旁亲眼看着,也不算太说不过去是吧?虽然我觉得他对你的肉身也很感兴趣……”
我突然想到一事,顾不上自己糗到家的感触,连忙站起身说道:“我还要去办完夫君之事呢。”有乐忙道:“梅雪居士和小助先已帮你办了。此节倒不用担心,毕竟梅雪居士和你丈夫是亲戚。他妈妈是你丈夫的姐姐,而他老婆又是你丈夫兄长信玄的女儿。不过我总觉得他对你的肉身也很有兴趣……”见我仍然想去瞧瞧,他劝阻不住,无奈只得跟着我走,一路忐忑道:“可是这庙里有很多死人……”
正说到惴然之处,忽然把我拉去墙角躲藏,见我转来不解之眸,有乐提起食指贴嘴,小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先前躺在棺材里那个眼睛可怕的小婴儿就在前边,你有何感受?”我摇头说道:“小婴儿有什么可怕的?我肚子里就有一个……”
“你怀着那个只是胎儿,”有乐说道,“还没成形呢,给你换衣服时看你肚皮都还看不出怀孕的模样来。不过这个很可怕,两个眼睛跟死鱼似的浊白,你说有多吓人?”
我觉得是瞎扯:“既然看不出来,那天在我家时,你怎么知道我怀了小孩儿?”有乐啧然道:“那天是梅雪居士先来把过脉,替你检查过身体,跟我提起的。对了,小助那天也在,就是门廊外给你煎药的小童儿。我还跟他说话来着。你不记得啦?”
我摇了摇头,呶嘴道:“那又怎样?就记得你只是关心你那些宝贝茶具。”有乐啧然道:“我跟你说穴山小助,你跟我提茶具?对了,我那个宝贝已从你身上取了,省得换完衣服又被小助帮梅雪居士搜去。这小孩儿很坏,专帮梅雪居士搞三搞四不说,先前给咱们点迷香,就是他干的。这会儿不知他又搞什么,连棺材里的死尸都受不了爬出来啦。”
见我仍要探头去瞧,有乐先瞅一眼,慌忙拉我又往墙影里缩身躲藏,惊咋了嘴道:“并且先前那个眼神厉害的老奶奶也从棺材里出来了,这还了得?”
我匆忙探眼一望,隐约只见那边灯火昏暗处,有几口棺木靠墙立起,里边空空如也。不等我更觑分明,有乐拉着我往外慌奔而逃,一迳儿溜到庙外,脚步不缓,惊魂未定地回头张望,惴然道:“你有没看见跟来?”
我转头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咕哝道:“死都死了,为什么要跟来?”
“我为什么要跟来?”夜雾中传来许多杂乱的脚步声,一人冷哼道,“这就是原因!看看你们,做什么都不专心。明明是跟随我去打狐狸,半路又去打兔子,这会儿又嚷着要来打老虎。虎在哪里?我打了这么多年猎,就没见过咱们这儿有老虎。”
另一人猜测道:“山民说这儿真的有吃人的老虎,说不定是从高丽跑来的。”先前那人又冷哼道:“它游泳来吗?亏你想得出!不是什么地方都有老虎的。忠邻,你要学的还很多。”
我听见话声透着耳熟,兀自纳闷:“这是谁来着?”有乐忙拉我又躲回庙檐下,刚在墙影里藏起来,只见一个圆脸老头率领许多持火把的人穿出迷离夜雾走近,有乐伸嘴在我耳边悄言道:“不料在这里撞见忠世一伙打猎回来,别被他们发现,不然把你当狐狸打了。死在他们手里,那有多冤?”
“那也不一定,”一个吃着饼的家伙边走边嘟囔道,“前次我撞见一个拉着许多动物四处表演的怪异剧团,其中就有老虎来着。说不定是那只可爱的老虎偷跑出来了,若被一帮无知山民们打死,那有多冤?”
“吃你的饼去吧,忠佐!”圆脸老头冷哼道,“去你的可爱老虎,哪有这种事情?就整天爱幻想。何况即使真的有老虎从你幻想里跑出来,被咱们撞见了打它死,一点儿都不冤!我亲手把它剥皮,献给主公做椅垫,并且还要把那只狐狸的皮扒下来给主公垫脚。”
我听着不由暗自郁闷:“狐狸?是说要把我的皮扒下来给他主公垫脚吗?”有乐在我耳边小声说:“‘蝶兄饼弟’之一的那个饼弟所说的怪异剧团,也来我们清洲表演过。其中有只猴子会拉小提琴,我那位哥哥尤其喜欢这种西洋玩艺……”
其中一个家伙突然警觉四觑道:“我听到有动静!你们有没听见?”圆脸老头哼道:“这是山野,夜里什么动静都有。况且你们一路说话不停,沿途有什么野兽都被吓跑了,结果闹了半天,我们就只打了一个兔子回去,让人笑死!所幸如今跟了好主公,生活已有改善。不然光凭这只兔子,怎么喂饱我们这一大家子?几十张嘴,甚至上百张嘴,不,那是多少年前的数字了,如今应该是好几百张嘴,只怕都不止……”
有乐在我耳边低声笑道:“还好忠世这老糊涂蛋一路说话不停,这儿有多少鬼都被他烦扰走了。”我转头往他耳后悄笑道:“哪有鬼?你别自己吓自己……”
一个脸似拉皮的家伙拎起小兔子看了看,得意道:“幸好我眼疾手快,及时扔石头打晕这只小兔子,这趟进山大家总算才有点收获,不然真是喝汤都没得喝了。”那圆脸老头抢过兔子,提起来啪的往这家伙脸上一打,训斥:“忠为!这是集体功劳,大家都有努力赶兔,对它进行围追堵截。你只不过是在最后一刻扔出了那块石头,不要把大家的功劳据为己有。”
有乐似是想到什么事忍不住好笑,又朝我耳边小声说道:“这一家人好玩吧?听说忠世其中一个儿子还打光棍,不如我来作媒,你嫁去他家,他应该就不好意思追杀你了。并且我也不用再躲他们……”我蹙眉道:“我现下已沦落到要靠你四处作媒的地步了吗?”有乐笑道:“你没人要了,不如去跟他们过,起码还有小兔子吃。我越想越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这就给你作媒去!”我见他真要站起身去打招呼,急忙拉住他。
一个表情严肃的家伙闻声朝这边望来,说道:“快看那边草圃在晃动,似乎有人躲藏!”我按低有乐的头颈,在他耳边悄声埋怨一句:“都怪你,害我们被发现了。”圆脸老头却阻止众人前去寻觑,面色惊疑不定地哼道:“忠教,随时保持警惕是你的优点。不过你方向没搞对!”
众人看着他脸上表情变化,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阵寒风凛冽刮过,树摇草动。那个脸似拉皮的家伙抽了抽鼻子,惊疑四觑道:“突然有股浓厚的腥恶气息骤近!”圆脸老头低哼道:“忠为,我要表扬你的出众嗅觉。”随即悄打手势,示意身后一众他家子弟戒备。
正自剑拔弩张之际,突簌声响,前边草丛窜出一大簇黑影。圆脸老头身后众汉子乱叫声中,纷抄家伙抛打过去,那簇穿出草丛涌近的黑影接住之后又抛回来。其中有人发话喝问:“是谁向我们乱扔斧子?”圆脸老头身后众汉子纷纷接住抛回之斧,闻声怔望未动。圆脸老头冷哼道:“你们是啥路数?”
随着一杆竹灯点亮,耀出一个红鼻子老叟的面庞。那老叟在灯光下打量圆脸老头一伙,随即移转目光望向庙宇所在那片死寂檐影,说道:“我们是附近的山民,你们识相就快离开,这儿有吃人东西出没!”
我瞧见那红鼻子老叟以及他身后一干人众披蓑衣的模样,心下暗奇:“咦,竹园叟他们为什么也来这里?”有乐在我耳边不安的小声咕哝道:“听见了没有?就连竹园叟也说这儿有吃人东西……”
圆脸老头满脸狐疑地扫觑草丛中涌近的这一拨披蓑衣人影,冷哼道:“我们是一路打猎过来的猎户,这儿有什么吃人东西,不怕被我们打来吃,尽管出来现个形!”竹园叟瞥了一眼圆脸老头手拎的小兔子,摇了摇头,眼光又惕觑别处,说道:“这位老哥,你把兔子朝前边最黑暗处扔过去,看那吃人东西现不现形?”
脸似拉皮的家伙听了连忙凑近圆脸老头耳畔,低声说:“不要扔掉兔子,这是我们今儿唯一的成果。”圆脸老头冷然回觑这家伙,哼了声说:“忠为,跟着我打了那么多年猎,你应该知道,舍不得兔子,打不了狼。”
竹园叟身后一个竹笠低遮脸面的人悄言道:“寨主,他们显然是三河碧海郡的人。”圆脸老头侧觑一眼竹园叟身后的蓑衣人,目露精光道:“我看你们也不似寻常山民。”一个提灯的蓑衣人低着头说:“那个吃人恶魔如果真的在这里,无论我们是谁不是谁,一样要被吃。”
圆脸老头冷哼道:“那就先看所谓吃人恶魔在不在这儿,然后再看你们是谁!”我正自猜想:“竹园叟身后那些人是谁来着?”忽嗖一声响,圆脸老头看似只是随手一扬,却出乎不意地把兔子抛了过来,啪的打在我脸上。
我叫了声苦,哎呀就倒。耳边只听远远近近锣声大作,山上山下响成一片。黑暗混乱中不停有人叫喊:“大家当心,吃人恶魔出来了!”
我兀自不明所以,懵头爬起,忽感喉脖一紧,被扼个正着。圆脸老头不知如何已悄欺而至,窜进草圃之内,在我眼前冷哂道:“躲在这儿鬼鬼祟祟,别以为我不长眼睛!”他后边一干子弟慌声乱叫:“吃人东西现身了,快躲开!”
圆脸老头冷哼道:“我活一把岁数,就只见过世上除了人吃人,哪有什么吃人东西?”有乐颤抖着抬手一指,惊呼道:“真的有!那个传说中的骑着猛虎的山中恶鬼就在你背后!”
圆脸老头冷笑道:“荒谬!全都是无知之人的无稽之谈!倘若山中真有恶鬼,何须骑着猛虎,直接出来就可以把你们这些胆小鬼吓死了。何必多此一举,还要弄个老虎来骑?我再次重申,不是什么地方都有……”他正说着,忽感后颈被喷寒气,顿时一激灵,随即瞧见庙墙上映现他背后那个庞然大物之影,不由惊呼出嘴:“老虎!”
竹园叟敲着锣叫喊道:“穴山神君现身了!大家快跪下来拜,莫要抬头去看它,不然要被吃……”
我闻声一怔,心想:“原以为他们成群结队是要来打怪,不料竹园叟亲自敲锣,竟让人跪拜来着。”一众蓑衣人纷纷簇拥后退之际,竹园叟兀自在其间敲锣叫嚷:“这是传说中的穴山神君,千万莫要看它,一看就死!”
却听得一片嗖嗖乱响,圆脸老头那帮子弟纷纷投出手上家伙,朝庙墙上映现的庞然大物之影没头没脑地激飞抛打过来。有乐慌忙着地翻滚,避恐不及。所幸那些投掷的家生没朝他这边扔,只抛向圆脸老头和我所在的方向。
圆脸老头擒着我虽是避得飞快,却也不免叫一声苦:“啊呀!谁抛的刀子扎我后肩?忠为,是不是你?”混乱中却哪有人答茬儿,只是鸡飞狗跳也似,众人慌作一团。
脸似拉皮的家伙觑定草圃乱晃之处,投出石块,啪的打个正着。我见有乐歪头倒下,正感惊慌,脸似拉皮的家伙又投来一块更大的石头,嗖的扔进草圃里,打得圆脸老头叫苦不已:“该死的忠为,却是好准头!我躲到哪儿都不行……”
眼见又有一块更大的石头扔来,圆脸老头连忙挟着我溜进庙里躲避。耳听得蓬一声闷响,庙门在身后关闭。随即嗖嗖嗖嗖之声骤至,门上插了许多抛飞而来的刀斧。
圆脸老头眼为之跳,惊咋起嘴道:“这帮小混蛋,瞧我把他们训练得多好……”突然一块更大的石块从院墙外扔入,啪的打在他嘴上,顿时碎牙迸散。其中一颗牙还掉进我胸口的衣襟里去了,我连忙挣扎着探手进去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