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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颠扑不破

灯暗之际,四周猫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棚外不知何处飘来的咿呀琴声,隐约听闻有人似在夜雾中低声哼唱我在高远城楼头听过的那支小曲儿。

没等仔细听清,棚内光影晃曳掠壁,数人络绎而入,悄立于眼神疯狂之人两旁。其中一个须髯飘拂的汉子尤其威猛,刚现身就迫退了数道扬袖飞袭之影,随即横刀侧立中间,将眼神疯狂之人与来袭之影分隔开去,有识得的低言道:“拜乡溜出去领着关成重、蜂屋殿、舜秀、贞清他们赶到了。”

信包从柱后伸头张望,向须髯汉子问道:“关成重,你们都往这边跑,信忠公子那边够不够人手?”须髯飘拂的威猛汉子按刀凛立,回答道:“公子那边人多得是,长龙不离左右,我儿也在他身边。”

信长身边有许多从他岳父那边过来的人。勇猛的长龙就是他岳父道三的第五子,信长感叹他于战阵中素有“千人斩”之威,委托他守护自己的继承人信忠。关成重是关纲长的次子,原本也是信长岳父那边的勇将,道三不仅将领地作为女儿归蝶的嫁妆送给了他慧眼独识的这位女婿,就连昔时麾下的不少能人异士也都成为日后陆续来投的陪嫁。

除了岳父那边来投的不少能人,信长家乡清洲这边也有很多随他出生入死的同乡。在我后边吹小号的那个小子就是拜乡带刀之子家嘉,信长这位老乡和他身为信长小伙伴的父亲一样勇猛,以善战而闻名。在攻打越前一向宗徒之战立有大功,时有小儿闻其名而不敢泣的传闻,后来权六受封越前,家嘉被指派为他的与力,因功获得千代城,后又转封大圣寺城主。

旁边那位面色苍白的同乡小伙伴名叫舜秀,听说他兵法超群,发生战事时信长常会让舜秀先发言。与谦信大人打完“手取川之战”后,向信长报告的书状里,署名顺序依次为权六、长秀、泷川和舜秀,可见舜秀的地位比同时出阵的美浓三人众还高。在越前战事中,舜秀是唯一未服从于权六指挥的清洲大将,反而如泷川或长秀独立领兵四处支援战场。不过这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不久他重返战场,于阵中病亡。

爱跟在友闲后边帮忙的贞清看上去像个文弱的教书匠,作为信长的马回众历经百战,六次取得一枪镇敌的功名。据说家康麾下的正成评价身着黑羽织猛攻的贞清之姿“疾如闪电”。贞清在桶狭间之战等各战役都以枪法建立了功勋。他是个很眷恋家乡的人,不喜受封于外地,坚持留在家乡侍奉从信长到信雄等历代家乡之主。后来在清洲城去世。贞清的儿子弥三郎在本能寺战死,他的子孙也代代在家乡当藩士,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传教士弗洛伊斯书简所称“信长将和泉赐予了名叫‘蜂屋殿’的贵族”里的这个“蜂屋殿”名叫赖隆,他和金森都是从信长岳父那边投靠过来的人。清洲一个叫丹羽兵藏的家伙,发现龙兴公子之父义龙派遣刺客入京,想要向信长报告。具体处理此事就是金森和蜂屋。早在信长出兵伊势对付具教大人之时,赖隆就能自领一队出战,可见他在很早就受到了信长的重用。信盛父子被信长追放后,赖隆地位大为提高。他得到了原属信盛的和泉一地。赖隆是信长最早的家臣之一,平生并无子嗣,所以他的家名也跟着他一起死亡了。

我本以为信长身边的“右笔”夕庵属于有乐他们家的乡老,抑或也和友闲一样算得是信长在清洲城下玩耍长大的小伙伴,日后成为重臣。后来才知道夕庵居然是从光秀老家那边投奔过来的岳父旧臣,安土城落成后,夕庵的邸宅安排在森兰、信澄、信忠附近,可见信长对其信赖有加。不过他一听到猫叫,就急忙追出去找来打。这与友闲依旧浑若没事地念信的表现截然不同。

友闲又掏出一封书信,在戏台上含泪说道:“接下来再给大家念一封前线将士的书信。这封家书来自拉锯战的战壕,虽是仓促写就,寥寥数语,没几句话,简洁明了,内容感人泪下。可以媲美神奇的重次为世人所传颂的那封名为‘一笔启上’的家书。天正三年长筱之战,重次于阵地之中给妻子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书信。大致意思是:‘寄语一言:小心火烛。阿仙有没有哭?马肥了吗?’重次之妻是鸟居家那位忠吉大人的女儿,他们生有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就是信中提到的‘阿仙’。这封信的意思可以这样理解:由于火灾是很可怕的,所以必须小心。阿仙是重要的继承人,必须好好教养。马的好坏对将士而言关乎生命,需要预先饲养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补充用的预备马,当然最好是强壮的马。重次这封信是在两军对垒的阵中所写,却丝毫看不出战争的气息,有的只是对妻子儿女的关爱,充分体现出他性格中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再来看看我们这位正在同辉元方面苦战的将士沾有血泪痕迹的家书,他是这样写的:‘夫人,想念你。鞋已收到,足烂难穿。连日雨不停,战壕积水甚深,仿佛家乡田边捞鱼的小沟涧。’信末署的是平冢之名,咦?这家伙据说被秀吉训斥后贬为流浪汉了,怎么又跑到孝高旗下作战去了?如水,他现下为你效力吗?看来很苦的样子,而且脚烂得厉害,没想到辉元那边的炮火也有如此猛烈,随后又有一封信是这么写的……”

光秀抱着鹅在旁说道:“听说辉元他们用的那种‘轰天雷’炮口跟水缸一样大,里面填满东西,喷出去倒一片。”

由于眼疯之人被定神丸噎着,我忙拿杯子给他喝。眼光疯狂之人叫苦:“咖啡还热着,哎呀烫烫烫烫……”

旁边的金发乐师端着杯说:“我觉得你们很有趣。喝着这种东西,以为在喝咖啡。”

“你以为我容易被人忽悠吗?”眼神疯狂之人不由啧然道,“那你说咖啡是什么样的?”

金发乐师端着杯说道:“差不多是这个样。威尼斯商人和荷兰人从骑骆驼的沙漠部落那边买卖了许多来我们那儿,销量很好。我们老家有咖啡店,人们很爱喝。不过你们从西班牙人那里拿来的这些东西喝着味道似乎有点不一样,可能是混合进了某种梧桐果的种子研碎成粉末,喝起来很乐口……呵呵!”

眼光疯狂之人正听得来神,旁边侍从忽叫一声不好:“有敌来袭!”金发乐师端着杯不慌不忙,另手掏出短管火器,从柱后信包叼着的卷烟那儿咝溜点着火引子,抬手轰了一梭,两个欺近的黑影在烟焰爆闪之间晃转急退。

金发乐师端着杯眯起眼觑视道:“右府大人不用慌张,我们都是带家伙傍身的。”眼光疯狂之人冷哼道:“我哪有慌张?家伙我也有,而且比你好。”说着,晃手出袖,绰出六管短筒火器,连环转射之后,在烟焰中睥睨道:“看见没有?我甚至都不用火绳的,全是机括牵机,重友他们设计的,比你先进许多。”转头但见金发乐师端着杯倒地,冒着烟没动静了。

信包蹲在柱后抬着手挡头,嘴叼的卷烟也似轰烂了大半截,惊啧道:“哥,你瞄也不瞄,抬手就往哪边乱射的?”眼光疯狂之人抬着手连连甩打袖上窜起的火苗儿,慌了神儿道:“唉呀,我手臂上怎么着火了!”

我和信包忙帮他灭火,慌乱中我将杯子里的热东西全浇到他手臂上。眼光疯狂之人蹦跳着叫苦:“哎呀烫烫烫烫……”信包往痛处拍打了几下,安慰道:“好了,火灭掉啦。”说着又拍了拍,眼光疯狂之人迭声叫苦:“哎呀疼疼疼疼……”

我不由纳闷道:“他怎么是这样子的呀?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应该好勇敢……”信包叼着烂烟,蹙眉道:“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或许地位变高、身份不同,人就变脆弱了吧……”

“脆弱?”眼光疯狂之人闻言着恼,提起破扇往我和信包头上各打一下,瞪视道,“不许这样说我!其实我很勇敢,连自尽都不怕,随时视死如归,砍头只当风吹帽。你们行吗?”

金发乐师端着杯在他脚下冒着烟又动弹了,张嘴就抱怨:“都让敌人欺上门冲到家里来了,还不脆弱?瞧见没有,连我也受伤了……”眼光疯狂之人转身找了杯没洒掉的热东西,浇撒金发乐师身上,听着痛苦喊叫,冷哼道:“那是有人里应外合,利用我的宽容和信任,干出了伤害我感情的勾当。你有没有份?”金发乐师叫着苦说:“哪有?我们跟你是一边的……”眼光疯狂之人又找了杯热东西继续浇他,口中问道:“你觉得谁有份?”金发乐师叫苦道:“那肯定是你某些心怀不满的手下,勾结你的敌人,有所图谋来着……哎呀别浇了,右府大人!”

眼光疯狂之人伸手,待金发乐师迟疑地抬手来握,就势拉他起身,拍了拍肩背,冷哼道:“且看看你说的对不对。”

刚才几乎全被打灭的灯又纷纷点亮,我望见那杆刻有“人间无骨”字样的长枪嵌插在棚柱上,将数道扬袖袭近之影挡在另一边。

“投出森长可之枪的就一定是他本人吗?不,是我扔的。”小圆脸家伙得意的说。“还不差吧?”

信包蹙眉问道:“鬼武去哪里了?”森兰在旁回答:“我哥吗?先前说是溜回去睡个觉,我这就让人去唤他。”目光疯狂之人抬手阻住,说道:“让他睡,别去叫醒他。”转面朝我瞥觑一眼,微微点头道:“你给的好药丸,助我笃定许多。良助是什么样的,就是你这样的。”

我抿着嘴移到信包后边,转目瞧向别处。

此时棚中灯光又复明亮,只见幸侃憋着胖脸被权六、泷川、夕庵等数人围在中间,却似霎间幻变千手,居然迅速与每个人都对了一掌,将围住他的众人震退数步。随即他脸憋更紧,身躯摇摇晃晃,仿佛喝醉一般,随着吸气之势,又鼓得更圆,犹如一个大肉球,弹开欺近其畔之人。

藤孝不由惊啧一声:“这胖子真行啊!先前不晓得他手底下本事竟有如此深厚,不过再这样斗下去,非死即内伤,只怕要废。”说着,晃手出袖,握着一支短管袖炮,指向幸侃脑袋。

旁边几个小子纷纷会意,跟随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一齐亮出手炮,众多铳口围抵过来,幸侃顿时愣住不动。眼见火引子作势要点,幸侃连忙抬手说道:“不要开枪!我哪有乱动?”

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见他嗓眼那儿微微搐动,喉里又噜噜作响,便将手铳管口移抵咽喉,说道:“你再敢吐痰试试?给喉头这儿开个窟窿怎样?”幸侃苦着脸咕哝道:“我哪有吐痰?”

“还说没有?”藤孝闻言着恼道,“你唾了秀吉一脸,我也几乎给你吐了一身。更可恶的是,刚才你还喷了主公,这回你惨了,幸侃!”

幸侃憋着胖脸咕哝道:“我哪有?”转面但见目光疯狂之人满脸唾沫汁儿淋漓地在畔,幸侃嘴巴张开,一时合不拢,随即反应过来,忙掏出一块帕儿去揩拭,口里嘟囔道:“噢,不好意思!刚才眼前一黑,我没看清楚是你呀。不知谁把这些灯火打暗了,都怪他们不好……”

“不是你的九州同伙吗?”目光疯狂之人打开他伸来脸上乱揩之手,冷哼道,“打暗了灯光,趁乱帮义弘逃脱了。”

“义弘逃走了吗?”我闻言一怔,定睛望去,果然此人身影已不在棚内。信包叼着轰烂的半截卷烟在旁说道:“你有没听见灯黑之际突然许多猫叫?刚才四周猫声大作的时候,他就走掉了。”

“怎么走脱的?”我觉难以置信,不由愕觑四周,惊奇道,“这里到处都是高手,很难突围而出吧?”

“本来应该很难办到,”信包取下嘴叼的残烟看了看,扔于脚下,以足碾了碾,随即掏出又一棵,叼在嘴上,说道,“不过有幸侃跟咱们捣乱,加上他同伙里应外合帮忙,靠那些不知哪儿跑来的猫开路,咱们这儿很多人怕猫,在黑暗中纷避不迭,就这样硬是给他逃脱了。”

“义弘的‘敌中突破’果然名不虚传,”目光疯狂之人嘿然道,“这样都能跑得掉,果然不愧称‘逃生高手’。不过幸侃呀,你怎么不跟他开溜啊?莫非你就是他惯用的‘舍奸’之术要舍掉的那个‘奸’?”

“哪的话?瞧你说的……”幸侃伸手又往目光疯狂之人脸上搓拭而来,口中咕哝道,“我走路这么慢,怎么跑得掉啊?况且我又没干什么,一直胸怀坦然。歌还没飙,为何要溜?”

藤孝闻言不禁失笑:“你不是不想溜,而是因为你走路向来属于‘蜗速位移’,想溜也跑不快而已。”

“你还说没干什么?”目光疯狂之人打开幸侃伸来搓脸之手,恼觑道,“你乱吐口水,引起女眷纷纷唾回反击,刚才几乎点燃一场口水大战先且不说,就连义弘也趁乱溜掉了,分明是你俩串通好,故意捣乱搅局。”

“义弘未必溜得掉吧?”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转脖说道,“我看见顺庆尾随其后追出去了。”

长秀一身干净地走进棚来,说道:“重友这么急地跑出来,差一点儿撞到我……”权六忙问:“米五,刚才你去哪里了?”长秀闲立门旁,丹巾羽带飘飘,捻须说道:“先前我看没什么事情,就回去洗了个澡。路上撞见重友,顺便唤他过来。咦,他怎么又溜了?”

“想是追人去了罢?”权六唰的打开折扇,说道,“米五,你刚才开小差,没看见这儿多好玩!女眷们纷纷吐口水,跟那幸侃打起了口水仗……”

“有吗?”长秀闻言转望,只见幸侃不顾一身口水,又伸手摸向目光疯狂之人脸上。眼疯的人打开他手,睥睨道:“还是咱们的女眷厉害,这帮草包就会吐口水。你看,刚才唾他一身!幸侃这厮再不老实,我看这儿的口水都可以淹死他……”

幸侃憋着胖脸咕哝道:“其实我是被冤屈的。”说着,又伸手摸向目光疯狂之人的脸。眼疯的人啪的打开他伸来乱揉面颊之手,瞪之曰:“到这时候还嘴硬?”

梁上一人懊恼道:“我刚从棚顶要跃下,半空中竟被喷了一身痰。谁干的?”幸侃咕哝道:“不是我。”秀吉一脸痰地爬起来,冲去乱打,恼道:“嘴真硬啊,明明是你!”

幸侃鼓气变圆,啪的弹开秀吉,随即伸手又摸目光疯狂之人的脸,嗡声嗡气的说道:“又冤屈我?其实我是帮你躲开了身后的袭击。你被痰喷倒,才没挨后边那个家伙猝然一击,不信你回头看!”

“我后边有家伙要偷袭这种俗套话你都编得出来?”秀吉哪里肯信,转头一瞅,但见墙影下有人晃闪而出,桀然笑道:“信长是在伊势长岛被吓破胆了吗?就连一干手下也个个孬得可笑!”

周围有人纷叫:“保护各位殿下!”墙影里忽有一影晃闪而出,长发披散,探手向我抓来,低哼道:“跟我走!”眼见那人面具狰狞,我想也不想,就甩脱了手。那人一怔,变色道:“叛徒!”却不甘休,正要再次探手抓我手腕,不意一人抢到我跟前,发掌截击。

长发披散之人回手迎了一掌,身躯微微摇晃,我退到那人背后,从他光亮头影之旁,瞥见长发披散之人变掌为爪,绕过拦截之人横狙的掌势,仍探来攫我手臂。

我身前那头顶光亮之人见其手法诡谲多变,不由沉哼一声:“化掌为刀!”晃手翻转之际,掌形变出刀势。

披发之人见状怎敢怠慢,不得已回手应对,头顶光亮之人挥掌之间,招势迅转凌厉,披发之人脸上面具被掌风扫落,半空中劈为两半。头顶光亮之人正要迎面再击一掌,眼见长发披散之下露出一张年少标致的女人面容,微微一怔,转而变换掌势为按,往那人肩头捺落,那人避让不及,登时被掌力施压,屈跪于地。

我认出那张脸孔,心下暗奇:“似是毒林尼的徒儿,名叫青篁的那个姑娘,她如何在此?”

墙影下忽有一人晃移而来,探手来抓我臂膀,头顶光亮之人转身拦截,掌势如刀,那人却并不硬接,僧袍晃袂翻转之间,出乎不意闪到那姑娘身后,袖风一荡一卷,拉起那姑娘之臂,同时与头顶光亮之人急交数招,见分毫讨不着便宜,不由赞一声:“不破光治果然好手段!”袍下连发数脚飞踢,出乎不意蹬向旁边柱子,借势拉那姑娘一同飞退。

我觉此人似亦眼熟,一定睛之下,认了出来:“啊,好像是那和尚。名叫什么寺惠琼的……咦,他如何竟会跟毒林尼的徒儿在一起?”

信包吸了口烟,立到我跟前,吩咐左右:“保护女眷!”随即脸上挨了几口飞唾而来之痰,连嘴叼的卷烟也沾湿了。信包转觑女眷那边,啧然道:“够了啊,有完没完?”啪的一下,嘴边又沾了一沱飞啐之沫。

名叫“如水”的蜡色面孔之人从拐杖里抽出雨伞打开,不声不响地立到秀吉身后。秀吉怔望之际,梁木上有个长发沾痰粘漉漉之人揩拭着脸说道:“清洲同盟无非一群鼠辈,乡野村夫也想染指天下,不知天高地厚。英雄豪杰多的是,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了?”

藤孝冒着飞痰凑近眼神疯狂之人,低声说道:“来的好像是辉元方面的人。我认得其中有安国寺惠琼。”

夕庵被痰唾了一脸,忙着揩拭之际,闻言接茬儿道:“辉元和甲州都有人在这里!不知敬灭来了没有?”

“我纳闷的是,”眼神疯狂之人打开幸侃又伸来抹脸之手,难抑懊恼道,“为什么痰和口水纷纷转向咱们这边来啦?”

藤孝抬袖遮挡纷至沓来的飞痰,说道:“那是因为幸侃这个大靶子在咱们这边。他刚才乱唾口水,把女眷们惹恼了,此时仍不依不饶也在情理之中。”眼神疯狂之人又打开幸侃伸来摸脸之手,啧然道:“都怪幸侃这混蛋不好!开了这么坏的风气,招惹得草包们纷纷吐口水……不过我发现站在他身后不会被痰喷到,有他挡在前面,我觉得很安全。”大家听了纷纷要往里边挤,眼神疯狂之人捏开幸侃又伸来乱摸之手,恼道:“你们不要都挤到他背后来呀,这么多人把我挤出去了你们看看!”

一人在墙影下哈哈大笑,鄙夷不屑的说道:“不亲眼来看一看都难以相信,就凭这样一帮荒唐可笑的家伙,也敢乱吹大气,说什么渡海攻四国?”

有个侧坐棚壁一隅的秃头老者转觑道:“便是要渡海攻四国,又怎么了?你是何人,也敢在清须这里发出蝼蚁之声?”闻听其语铿锵震耳,墙影下那人笑觑道:“稻叶一铁,当年你使铁枪,我们枪对枪,被我挫你一次,从此你不再使枪,改而用剑。还记不记得?”

“年轻时候的傻事多,谁记得清?”秃头老者语声铿锵地说道,“秦惟,我改而用剑不是因为你。”

“秦泉寺秦惟,”藤孝从幸侃那边被挤出来,冒着飞痰抬袖遮头一溜烟小跑,奔至秀吉身后,低言道,“元亲的授艺师傅,他怎么也来了?”

“怎么,他还没死么?”秀吉讶然瞥一眼旁边蜡样面孔的如水,啧然道,“元亲的师傅,多大年纪了?”

藤孝投眼望向墙影下那个灰白短发的平头老者,蹙眉道:“也没多老罢?秦惟是很早就跟随辅佐元亲的家臣,竟然亲自来了这里,还跟辉元的人显然做了一路。站队的意向看来很明显,而且故意如此站给我们看。这是聪明还是愚蠢来着?”

“姓秦?”秀吉眯眼而觑,笑道,“就是那伙自称秦始皇后代的人么?听说他们还搞酒神庙祭祀秦始皇、孝武王、功满王之类的……”

“听说是三世孙孝武王的后人,”藤孝摇了摇扇子,说道,“应神十四年,秦氏之先祖率二十七县的人迁徙来归化,其中也有不少百济人。有人说秦氏乃五胡十六国时期前秦符坚的王室或贵族因战乱而经高丽半岛东渡避乱,另一说法是秦始皇四世孙功满王率几十个县的人辗转而来。他们起初以纪伊郡等地为据点,在雄略时代以后,开始受到朝廷的重用,当时有九十二个部落一万八千六百人被起用。秦氏有名的人物是秦酒公,也就是太秦公,雄略时期朝廷把各地秦人交给他管理,让他们养蚕制丝与织布,发挥土木工程与农业、理财之类才能。另一人是秦河胜,圣德太子的宠臣,负责建设广隆寺。山口郡那边曾经有个秦王国,每方面也与秦代一样。这帮秦人在桓武时代权力很大。对开发我们一带贡献亦不小。还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先秦习俗……”

“秦始皇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哦,”秀吉望着墙影下那个灰白短发的平头老者,不胜唏嘘道,“没想到他长这个样子,或者想不到他后代长成这样子……”

“后代长啥样的都有,比如幸侃这样的,”藤孝摇扇而笑,说道,“尤其是义弘。他们家历来自称先祖便是秦氏,另外还有,四国的元亲他们家和香宗我部氏也自称是秦氏后裔。在平安时代不少秦人以惟宗氏为名,姓羽田的与他们有关,波多氏、长冈、山村、神保氏也是秦氏后人。你兄弟秀长那边有个春茂,就是神保家的家主。最近身体不行了,他打算让刚出生的儿子相茂继承家督之位。由于当年秦幸清战败,牵连秦氏被禁,因而纷纷改姓羽田、波多之类,叫什么的都有。后来也有少数人复姓秦氏。”

“春茂也是秦始皇的后代?”秀吉啧啧称奇,挠嘴说道,“没想到我和弟弟手下也有秦始皇的后人在仕奉。回头我要给春茂他父子加点儿俸禄,至少加到六千石才对得起我这份惊讶。”

幸侃伸手去揉搓眼神疯狂之人的脸,语如滚雷般的笑道:“没想到我也是秦始皇后代吧,呵呵呵……”秀吉恼觑道:“我看你更像赵高后代,祖宗就是‘指鹿为马’那个胖子。你也专干这种事!”

幸侃朝我这边挤出欢颜,陪笑道:“你们知道我不是故意那样说她的。当时我是被义弘使眼色逼迫,才那样做的,好助他逃脱……呵呵呵,赵高有我这么忠心为主吗?”一边笑着,一边又伸手去揉拭眼神疯狂之人的脸。

秀吉恼瞪道:“在义弘身边你自己也不舒服,巴不得他离开才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赵高的后代,就爱出幺蛾子。背着主家偷偷到京都盖那么大的漂亮房子干什么?”

幸侃不顾手又被打回来,仍伸出去摸脸,口中嘟囔道:“你们知道我喜欢登台呀。我到京都起个大台子在自己屋里,就可以天天登台,跟京都喜好歌舞的雅士们每天飙歌多开心啊!藤孝,到时候你也要来捧场呀……”

藤孝鄙视道:“你爱出幺蛾子,没人跟你玩了。自己一个人在台上玩去吧!”

顺庆不声不响地回来,悄立在后边说:“让义弘跑了。”望了一望光秀在前边垂目若思的神色,低声又道:“显然重友一路暗助他逃脱。”

长秀捻着微须说道:“我教重友找机会帮他脱身的。这也合主公的意图。”

“这儿留住幸侃就行了,”藤孝摇了摇扇子,微笑道,“不必为难义弘。”

秀吉笑觑旁边撑伞的如水,说道:“刚才看到你们互使眼色,我就猜到你们要干什么了。不然,我这边出人拦截,义弘出不去。”

权六瞥看长秀,轻摇精致小折扇,自感好笑:“不过这让义弘以为自己欠了重友的人情,想想就更加令他恶心到睡不着觉了。长秀,为什么要这样做?”长秀捻须微笑道:“这自有道理。将来你们征讨九州的时候,就知道了。”

“重友是很不寻常的,”秀吉蹙眉道,“回想当初石山合战正到关键时候,镇守摄津的村重忽然叛出主公旗下自立,重友和清秀是他麾下大将。为防摄津以西的战线后援被断,主公透过传教士先劝降了重友,再以重利诱降清秀让战线不致中断。此前咱们对重友也用上了甘词厚币,却不为所动。可见利益是打不动重友这种人的,最终还是透过所谓‘信仰的力量’,请传教士去说服他,让他相信主公才是他的同道,而非敌人。”

有人抬起手炮,长秀忙喝阻:“戏棚里有女眷和小孩,勿使火器和弓弩乱射一气。”

小圆脸家伙叫喊:“守护女眷跟前,别让贼人乘乱挟持。”

秦惟冷笑道:“我们才不会为难妇孺。”说完,从身后拎出一个小孩子,抱在胸前,呵哄有加:“没事的,在爷爷这儿,你很安全。”

小圆脸家伙变色道:“他抓住了一个小殿下,大家当心!”

“他捉住了谁家孩子?”众人一边后退开些,一边纷声惊问。那个名叫秦惟的灰白短发老者立在兵刃环围成圈之内,没等众人看清小孩模样,便将孩子交给身后那个名叫青篁的女子,转身泰然自若的说道,“我等此来,别无他意。专为告诫此间诸君,尤其是信长公,天下归一不如维持现状。听说你们不只要对付辉元公和景胜大人,还有九州、四国,也在你们攻击的视野之内。最近又风闻你们要灭了甲州的胜赖他们家。在下奉劝各位,不要去太尽!”

众人闻言相顾之间,侧坐一旁的秃头老者语声铿锵地说道:“大殿不要听他胡说!自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属大势所趋,形势使然,不是看谁想,或谁不想。并非我们想灭谁家,顺势者昌,逆势者亡。乱世到了我们这个时候,不是清洲一统天下,试问还能有谁办得到?”

“天下英雄,谁敌手?”藤孝摇扇说道,“稻叶一铁所言甚是。当世诸侯,除了我们主公右府大人,无一不是抱残守缺之辈。不论哪一家,到了这个时候还想螳臂挡车,是阻挡不住我们战车前进之路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徒劳抵抗这般大势,不如趁早认清形势,遣使归顺才是保家安土的唯一出路。不然兵戈一至,灰飞烟灭,祖业尽丧,也怨不得别人。”

安国寺惠琼见他目光投来,便在墙影下合什,说道:“我闻一谶,出自敬灭。”

“敬灭来了吗?”众人闻而变色之际,藤孝摇着折扇转顾,强笑道,“我很想看他长什么样子?”

“他的样子就是你们的样子,”安国寺惠琼合掌微笑道,“回头照照镜子就看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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