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连忙拉着女婿信澄奔来躬伏请罪,神情惴惴不安,口称:“都怪我等疏忽大意,让主公和家眷们受惊了。”
“不关光秀和信澄的事,”目光疯狂之人摇了摇扇子,瞥光秀一眼,说道,“安藤父子暗地里私通胜赖,先前我亦曾闻有风声,说他对我不满,在三方原之战前夕与嫡子尚就暗通甲州,但因信玄病故而不了了之。可是那时我还不太相信。这回坐实了此事,也算去掉了隐伏在我们这里的一个心腹大患。下令追放他们,没收其家所有一切。”
贞胜领命之际,秀吉也跟着躬了躬身,单膝跪下,只手按地,口称一声:“喳!”随即挠嘴自笑:“咦,我怎么模仿起戏台上辽东关外那帮有辫子的瓜皮帽家伙这般行礼了,可见也是前卫。”眼神疯狂之人摸了摸头上瓜皮帽儿,转目瞧向他,冷哼道:“你那个军师重虎,由你来定夺。”
秀吉慌忙拜求道:“主公啊,应该不关重虎的事。我让他帮我策划打辉元,他只操心军旅之事,毕竟对手是辉元那边很厉害的隆景大人。而且重虎病得很重,我看他快不行了。”
我出生那年,陶晴贤率二万大军登陆严岛,与名将元就之间爆发着名的严岛之战。元就第三子隆景在此役崭露头角,从安艺领兵赶来参与夹击奇袭,陶晴贤大军顿时溃散,晴贤最后明白大势已去,自刃而亡,终年三十五岁。此后在元就及元春的赞许下,隆景开始染指九州,与大友他们家连场大战,灭亡尼子氏,名声鹘起。元就病故临终前召隆景及元春到榻前,嘱托他们辅佐辉元。隆景开始协助辉元与秀吉对峙。
隆景是个感情专一的人。虽然隆景的正室繁平之妹没能为隆景生下孩子,但隆景却依然疼爱自己的妻子,并没有迎娶任何侧室。元就死后,面对还不够资格担任家督的辉元,隆景以叔父的身份教导辉元。把辉元视为父亲元就的遗赠之宝,自己不仅仅是家臣,还是叔父和保护者,全心地培养辉元。即便日后秀吉百般拉拢他脱离辉元家而自立,隆景不为所动。
传教士弗洛伊斯在其记述中对隆景这样评价:“隆景大人在这里众所周知,才能超群,被世人尊敬。在他的知识和努力下,其家所领之地国富民强,长年没有战乱没有谋反,在当时实在罕见。”由于隆景接触外界事物较多,思想亦甚开明。甚至有人还假设智谋超人深谋远虑的隆景再多生存数年,之后的历史一定会发生改变……
由于信长的势力逐渐迫近辉元家的领地,为了对抗信长的侵攻,元春和隆景分别负责山阴、山阳的军务。隆景讨伐了私通信长的三村,并率领水军与通好信长的大友家名将宗麟战斗。然而在信长麾下大将秀吉的指挥下,清洲军的侵攻更加激烈。此时隆景面对的是抱病临阵的重虎,据传两人相互仰慕的书信秘密往来于战阵之间,彼此劝诱之余,竟还发生了三国羊祜式的惺惺相惜。
目光疯狂之人冷哼道:“不要拿生病当借口。我追放信盛和林秀贞,他们也说有病在身。生病就不能滚蛋吗?我没砍脑袋算他们命大了。派人去收回他们领地,包括重虎自家的菩提山城,赶他妻儿出去流浪要饭,谁也不许收留!”
我想也没暇稍想,就跪了下去。目光疯狂之人闻听秀吉他们纷纷发出一片惊诧之声,转面瞧见我朝他跪下,不由愕觑道:“你干什么?为何也跟着向我跪求,难道想求我派人送你回家乡不成?”
我摇了摇头,瞥向秀吉那边。目光疯狂之人微为一怔,蹙眉道:“莫非你也想帮秀吉为他军师重虎求情?”见我点了点头,秀吉目露惊喜之色,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你心软了,为他妻儿求饶是吧?他们即将去要饭你看不过眼?哼,我凭什么要答应你?长益这个发小,我从她很小就认识,却从来没跪过我,明知一求有份量,怎么不求我让人送你回家乡去?”
我垂下眸子,低声说道:“我见过重虎,他病得很重了,还惦念着帮你们打辉元的事情。自从投入你们麾下,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要让他妻儿们受苦,别让他家里人寒心啊。”秀吉哽咽道:“就是呀,重虎很忠心的,而且为人仗义,很够朋友。我向来当他是朋友,重虎决计不会做对不住朋友的事情,何况背叛?不信你问如水……”
“你那两个军师都可疑,”目光疯狂之人冷哼道,“我向来觉得不大靠得住。还要我问如水?尤其是他!我总觉得这厮像那个司马谁,就是孔明死了以后他最高兴那个谁来着?司马光?啊,不对……司马光是砸水缸那个,对吧?他干嘛没事砸缸还砸出名来了呢?总之,那个如水最像司马谁,后来纂夺了他主家曹什么来着,曹操那些后代不济,被他纂夺了,你要小心这种人。”
“可是我没后代,除非你肯把阿市……”没等秀吉哽咽着乘机挪膝过来抱腿央求,目光疯狂之人提起折扇抢先把他啪的打开,冷哼一声,转面见我还跪着,作势要敲我脑袋,又似舍不得,啧然收扇,拉我起来,说道:“娇嫩的膝盖不要跪在这么坚硬的沙石地上太久,会有瘀青留下。而且潮湿也能让你以后关节痛……”
我垂下眸子,见他说着竟弯腰伸手给我拍了拍衣衫沾的沙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才好,只还想为重虎妻儿继续说情,便抬眸向他投去央求之色。贞胜在旁皱眉说道:“然而我们这边的事情,不论外人或者女眷,还是少过问为好。”
“你说得对,”眼神疯狂之人转头向贞胜称然,随即回觑我的神情,冷哼道,“姑念重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菩提山城留给他家小。秀吉,他既然病重,军务就不要再操心了,你接他去那个什么马温泉疗养。”
秀吉连忙感激拜谢,眼神疯狂之人瞥我神情,见有喜悦之泪在眸中噙闪,便哼一声,蹙眉说道:“你用掉了初次求我这份好处,去帮一个不怎么熟的人,值得吗?”我点了点头,身子不觉向他靠近了些。眼神疯狂之人蹙眉而视,似自觉察,目光炽热的说道:“初次求我,通常我都会答应,这叫满足你的‘初求’。然而你已失去了‘初求’,我不会再答应你什么。知道吗?”
藤孝待他转往别处,才悄趋至我背后低声说道:“唉呀,先前忘记提醒你。在右府大人心目中,‘初求’跟初吻一样值得珍视。先前你怎么不乘机求他攻打甲州之时放过你的家人?至少求他不要赶尽杀绝……”光秀亦凑近几分,陪着小心低言道:“求这等大事我看没用,主公他不会答应。不过或可找机会求他只杀胜赖父子,放过信亲他们那些无辜的亲族,不要赶绝一脉。”
此节我也有想过,或者可以说我接近有乐他哥,一直便揣有这门心思。然而每当话到口边,我就咽下不言,只觉隐隐不妥。除非以后还有更合适的时机,否则宁可不提,决计不宜轻易出口贸然提这般要求。
权六摇着精致小折扇,在旁小声询问:“幸侃呀,你有没见过雪窗夫人她妈妈?就是义弘他外婆,雪窗不是入来院重聪的女儿么?我问的是入来院的女主人近况,想当年……”幸侃嗡声嗡气的问道:“你也去过入来院那里吗?”权六啧然道:“别以为就只有泷川年轻时候入过不少窗,我以前也进出过很多院,先前都告诉你了。”
幸侃先前紧憋着的胖脸像开了花一样绽展,语声浑厚地笑道:“她妈妈老掉牙了。”权六为之唏嘘不已:“想当年,也是一朵鲜花。而且含苞欲放、初蕊乍绽、娇如春蕾……”幸侃愣着眼,张着嘴听,脐下纸符捂不住掉落。
长秀捻须转面问道:“你们那位当家义久大人的正室妻子花舜夫人是不是果真如传闻那样本乃其姑姑?”幸侃捡起纸符吐舌蘸了蘸,复又贴在脐下,嗡声嗡气的反问:“跟姑妈结婚有什么不好?我也想跟姑妈结婚来着,不过她早就先嫁给别人了。又不好硬抢……”长秀捻着微须纳闷地瞧着他,蹙眉问道:“他跟姑妈生的女儿当中是不是有一个叫‘龟寿’的还没许人?”
“龟虽寿,”幸侃以手掩着脐下,语声浑厚的说,“曹操这首诗的名字就是他女儿的名字了。不过除了龟寿之外,义久大人还有其它女儿比如阿平、阿玉她们。至于其中谁是姑妈生的,这个要见仁见智。最近他还看上了种子岛时尧的女儿,盼她能带来种子,当继室给他多生些儿子……呵呵呵呵!”
长秀啧然道:“我问的是没嫁人那个女儿。最近有没许给谁家?”幸侃语如闷雷般的咕哝道:“你想要啊?”长秀又啧一声,压低话声问道:“你想不想将功赎罪,当个媒人?”幸侃语如滚雷般的嘟囔道:“我有何罪?何况你已老了,而且身体差,龟虽寿……啊,不是……龟寿不适合你。”长秀皱起眉头,小声说道:“不是我要,我指的是二公子信雄。”
“哦……”幸侃摇晃巨头,语声浑厚地笑觑道,“你又想让他来杀光我们啊?不行!况且我们义久大人家通常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爱把女儿嫁给自家兄弟们的儿子,不给外人的,你就别想了。便连义久大人其它的家臣,颖娃、桂忠诠、桦山、许仪后、喜入、猿渡他们打主意也是白打。不信你问幽斋,义久文武全才,听说从幽斋那里学习古今文艺,还与前久大人有着深厚关系……呵呵呵!”
长秀捻须称讶道:“此节我竟还不晓得。幽斋,你居然和九州这位当家结交,怎么也不让我们得知?”藤孝闻声转面懊恼地瞪幸侃一下,埋怨道:“你连我也出卖?”
我出生的前一年,义久初战岩剑城,与蒲生家的范清、祁答院良重、入来院重嗣他们打出了成名之战。后来祁答院等势力陆续降服,义久和他父亲成功统一萨摩之地。贵久隐居后,义久继承家督,成为他们家第十六代当主。当日大祭祖宗秦氏,而他们在萨摩的先人被认为是源赖朝时期的忠久。
为了领土真幸院的归属,义久的弟弟义弘率领不到三百人迎击伊东三千兵犯境,义弘设下伏兵,引诱敌人进入包围圈,阵斩伊东军大将佑安,斩首五百余人。此役被称为“九州的桶狭间”。
随后义久在高原城之战成功击败伊东军主帅义佑,义佑被迫投靠大友家的宗麟。义久成功的达成了三州统一。大友家派兵包围了义久之弟家久的城池。义久则率军三万多人出击,在高城川与对岸的大友军对峙。大友军因为缺少了宗麟亲临坐镇,将领之间发生不和。加上大友他们家的军队信耶酥,为了传教四处捣毁佛像、毁坏佛寺,大失民心。大友军将领田北擅自进攻义久军。混乱无序的攻击使得义久军有机可乘,义久以“钓野伏”的战术,击败田北后过河,以伏兵攻击混乱中的大友军。大友军惨败,伤亡无数,主要将领大部分阵亡。
此役称为“耳川之战”。在此之后,龙造寺的隆信由于大友家衰落而逐渐抬头。在龙造寺隆信的压迫下,信耶酥的当地诸侯有马不得不向义久请求援军。我从家乡出奔的这段日子,义久此时忙于筹划派遣家久作为总大将前往联合有马军共计八千多人对决超过数万之众的龙造寺军。两年后,大破龙造寺军,隆信战死。
我流落在外这期间,有马随叔父大村发起派遣天正赴欧少年使团前往罗马觐见教皇,还将领地献给教会。并且受范礼安神父的洗礼,取教名为堂·普罗达西奥。此后普罗达西奥这家伙联合义久,在冲田畷之战杀死宿敌隆信。
他父子都是深受叔父影响,有马之父义贞当年在弟弟大村影响下受洗。此时有马他们家倍遭邻乡拜佛的纯尧、纯贤二兄弟的压迫,而二兄弟的后台则是龙造寺隆信。
“龙造寺隆信是有很大势力的,就跟一向宗那样。”幸侃语如滚雷般咕哝道,“他们贪婪地吞食正在衰落的大友家旧领。有马这厮本身也跟墙头草一样,不是很靠谱。我说你们呀,与其打义久大人女儿龟虽寿……啊,不是……龟寿的主意,还不如帮我们大人对付龙造寺势力,反而容易博得我们家的好感。你不帮我们自己也能打赢的,不过最好还是能帮就帮一下忙。幽斋,你先前不是说要帮忙的吗?”
藤孝摇了摇扇子,眼朝长秀转觑,说道:“幸侃呀,首先你要乖,做人要老实,不可乱出幺蛾子。最好是写封信回家,让你儿子忠真过来一下。”幸侃语如闷雷般的嘟囔道:“不行!忠真是我继承人,怎么可以送出去当人质?”秀吉挠嘴纳闷道:“你这么肥,怎么生出小孩来的?”幸侃语声浑厚地笑道:“又不是我自己生出来的,关肥什么事……呵呵呵!”秀吉挠腮问道:“你儿子不是你生的,却是谁生的?”幸侃掩着脐下,语声雄浑的说道:“我老婆生的。”
秀吉动了一下嘴巴,似是本想刨问什么,却又生生咽下了。长秀瞥幸侃一眼,捻着微须说道:“没事儿。他既然大老远地从九州的大隅那边跑来京都盖了房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况且和尚也跑不了……幸侃呀,龙造寺的事情我也从右近那里听闻宗麟他们提过。别担心,你们几家在九州那边联起手来一块儿干,龙造寺隆信他干不过你们。迟早得玩完,兔子尾巴长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大隅那边盖过大宅子呀?”幸侃纳闷道,“那边太偏僻了,我登台都没什么人看的,就只一些乡亲,缺少高雅之士。所以我一咬牙,决意上洛,直接往京都发展了。毕竟氛围好……”
“其实,我也是高雅之士,”权六从我身后转出来,摇着精致小折扇,面朝幸侃,眼瞟着我,说道,“在北之庄我做了很多诗。其中口占这首绝句尤其好,你们肯定没听过。我念给你听噢?”
幸侃愣望他,嗡声嗡气的问道:“什么诗呀?”
没等权六开口吟咏,长秀、藤孝、秀吉等众人纷纷转身走开,大家几乎异口同声,一齐念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啊思故乡……”
“秦时明月汉时关,”夜雾苍麓间,有人遥发一声清啸,在琴音幽玄之韵中憬然道,“我们都在异乡,故园远在天涯。”
“今夜竟然有一轮好月,”目光疯狂之人正自仰面观赏,闻声一怔转望,贞胜趋近其畔,惕然道:“琴音犹在,看来殷破灭还徘徊未去。不过发啸说话之人应该是秦惟。”
目光疯狂之人向我投来一眼,低哼道:“她在这里,甲州的人还未必甘心这么快就离开。”贞胜也瞥我这边,蹙眉道:“不知她与敬灭有何瓜葛,居然能使殷破灭这样的人物出现。”
“精彩啊,”有个小子飞奔回来说,“枪对枪,鬼武与秦惟势均力敌。”
“在哪儿?”秀吉忙问,“他们干上了吗?”
那小子边跑边说:“在那边撞上了。还真是硬碰硬,太精彩了。不过鬼武只是随手拿了支长枪,那谁叫我回来找他的无骨枪赶快送去给他使。你们有谁看见无骨枪了?”
“精彩!”又一人奔回来激动地叫嚷,“好久没看到这么精彩绝伦的打斗了。灭败四徒死仨!”
秀吉拉住问道:“谁干掉的?是不是稻叶一铁呀,刚才看到他杀气好大……”
那个激动不已的家伙摇头道:“不是他。总之,你们赶快去看,不然打完收工,就没得看了。”
众人一拥而往,我正自倒退着走,寻隙儿要溜,有乐挤过来拉住我衣袖,小声说道:“打架不要去看。他们都去看打架,你别往那边凑热闹。”
其实我是要往相反的方向开溜。不过听到有乐的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我心情也有松弛之感,转面问道:“先前你怎么不搭理我呀?”有乐东张西望的说道:“你不也没搭理我?光爱在我哥旁边凑热乎……”
“哪有?”我不由好笑,轻轻抬手捶他肩膀一下。有乐叫苦不迭的道:“别捶这边!先前我去枯树坡那边采木耳,摔了。你瞧我这膝盖……”
我正弯了腰要瞅,耳听得夜风送来一片叮嗡叮嗡的琴声,随即林间又飘出叮叮咚咚的不知什么乐器奏响。有人讶异道:“汉乐府磐音还是战国编钟来着?”有乐闻声转觑,打招呼道:“咦,充房?你怎么也在这儿凑热闹来着……”
有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扭扭捏捏地走来,说道:“你哥让我看西餐弄好了没,弄好了就回来叫他……”话未及毕,便接二连三挨奔跑过的人撞着撞着撞没了影儿。
“咦,他又去哪儿啦?”有乐转面寻觑不见,啧然道,“别管他了。那是劝修寺晴秀之子,万里小路家第十六代当主。母亲为左京亮之女,后来他成为万里小路辅房养子继承家督。总之这家伙名叫充房,虽说属于公卿,不过自从他和德大寺实久、二条家的昭实他们一起来当了我那位哥哥的侧近,就总爱到我们家凑一起厮混。除了跟着他们一伙儿吹拉弹唱混吃混喝,别的本事没有,还能混得这么溜儿,也是没谁了……”
充房比我年小好几岁,日后由于扰乱宫中风气等事情被流放。他这一生主要的事情就是玩,还爱拉着有乐他姐阿犬跟前夫生的儿子一成陪他玩儿,后来他玩大了,与皇上的典侍玩出了幺蛾子。所以就玩完了。
处置他的时候,他哭哭啼啼。那天我才明白大将军父子从前安排我“为日后计,宜多了解宫廷之事”所指何意。处置了充房一帮人、整饰了宫中风气之后,次年我以替代母亲身份入宫照看养子秀忠当了皇后的女儿。也就是说,当了秀忠的妈许多年以后还要继续当他女儿的妈。不过也算得享天伦之乐,他女儿生下了亲王,而我亲生儿子们也混得不差,有一个还主理刑部,帮秀忠拿人,另一个孩子也陪在秀忠身边。总而言之,我在宫中一住就是十二年。直到秀忠过世,我出家。
在那以前,我还没想到后来会是这样。
“总之,”有乐笑道,“我劝他改名叫‘填房’,他不肯。硬要叫‘充房’。不过我看也是同一个意思来着。你看看他们家的家名‘万里小路’,哪有用这个东西来当姓氏的?说不定也如幽斋他们常说的那样,这帮随便乱取个姓氏的家伙可能全是渡海迁移过来咱们这里的,就跟义弘、元亲他们家差不多。你看看义弘他家那帮家臣,伊集院忠栋、长寿院盛淳、种子岛时尧、比志岛义基、入来院重嗣、以及颖娃、桦山……你知道桦山属于阴山一带的山脉南段,大概在蒙古附近。至于桂忠诠、许仪后,还有那个元亲的师傅秦惟,他们根本就连改个姓氏都懒了,直接就这么叫。”
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披着件旧褂子冒出来,跟在有乐身后,说道:“义久身边那个名叫许仪后的亲信,又名许三官,原乃明朝江西吉安县桐坪乡人氏。他医术高超,名声远播,从前常在大明东南沿海一带行医。据说是被海盗掳至九州的,在那里行医维生。由于他精通医术,为人正直,当地的居民都很敬重他。有一次,义久患了重病,久治不愈,听说许仪后是神医,就召他进见,不仅治好了义久的病,还留他在鹿儿岛做藩医。此人从而出仕义久家,娶妻生子,成为家臣。听说曾向义久递交了一份‘协惧哀告’,陈述了海盗头目陈和吾、钱少锋率众在大明东南沿海一带骚扰,弄得人心惶惶的罪恶。义久采纳他的建议,派兵诛杀了这伙海盗,为大明东南沿海百姓除了害。看来义久也没忘掉他自己出身秦氏这层先祖渊源……”
有乐转头看了看他,笑谓:“那你呢?你们横山家是不是也跟西夏李元昊起兵的那个名叫‘横山’的地方有些瓜葛呀?我听利家那边的家臣横山常知说,或许你们横山氏就是当年宋朝的时候跑过来的。他们家到现在还爱吃馍,我觉得就是一种疙瘩,不是那么好吃。咦,对了。我们这里那个关纲长不知道跟关云长有什么关系?看他们都喜欢留那么长的胡须,爱耍大刀和摆造型。”
我觉得正在往前走,就悄悄问有乐:“我们去哪儿?”
名叫“万里小路充房”的家伙在远处招手叫唤:“去吃西餐!主公要我们跟他去吃西餐……”
“咦,他怎么又跑到那么远?”有乐伸头一望,转面说道,“我哥的西餐有什么好吃的?不如回我那儿去,咱们吃鱼煲!”
我问:“是了,你妈妈呢?不是说她要来吗?”有乐啧出一声,叹道:“我也以为她要到了。然而不幸的是,我妈妈跟我老婆是住在同一个方向的,那边发大水冲坏了桥,把我妈妈也挡住了,一时过不来。所以鱼煲还是我们自己吃掉吧,给她打扫干净的房间你先去住,岩屋小院那里边大得很。而且只管放心,我老婆不会去她那边的,就只会来骚扰我。还好她来不了,水把她挡住了。”
一人掩着嘴小声问:“你妈妈岩什么殿据闻乃是信秀大人最后的侧室,也就是你父亲生前最后一个小妾,听说很漂亮,极受宠爱。由于美丽迷人,使你父亲才壮年就死于酒色过度中风,为什么你哥哥不生她的气呢?”
“我哥不生我妈妈的气是因为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有乐转头寻觑话声传来之处,忿然道,“我爸爸哪里是死于酒色过度中风,那是具教他们家胡诌出来的,没想到你们都信以为真了,难怪我哥哥这么生你们这些人的气。其实我老爸是肝臓和心肺不好,我们家有好几个人这样,我姐姐阿犬也是同般症状。难道她也是酒色过度?”
其实他那位疯眼哥哥一直很生气。生爸爸的气,是因为这位疼爱他的父亲死得太早,而且死得不是时候,那时他们家正处于凶险处境之中,父亲却撒手人寰,将家业重担留给了他这一帮小孩。信长继承家督的时候,幼弟有乐大约才只有五岁。其他的哥哥其实也没多大,我出生那年,信秀第八个儿子秀孝被叔父信次的家臣误杀,死时年龄不到十五岁。信次吓得弃城逃跑,而信次的家臣害怕遭到信长报复,坚守城池不出。由于秀孝是信行疼爱的弟弟,信行因此还曾去城下放火,信长与信行也都为秀孝而攻击叔父之城。
从那时候起,信长越来越生气,还生他妈妈的气,由于他母亲偏心,支持胞弟信行谋反纂位,以致信行被家老权六出卖,遭秀隆袭杀。信长原谅了权六,重用了秀隆,还让权六帮着抚养了信行之子信澄成长。然而信长难以原谅自己的母亲,却并不因父亲的过早亡故而迁怒于有乐之母。他反而对有乐的妈妈很宽待,让她安心留在家中照料年幼的弟弟长大。
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朝着一个溜开的金发家伙身影扬了扬下巴,说道:“别理他们,就会道听途说。”有乐身后一人隐入黑暗,刚现身又即消失无踪。见我瞥去一眼,有乐低声说道:“那是我新到的手下,千贺是个高手,平时不怎么露面。”
“新到的意思不是指他新收的手下,”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撑着小棍儿,在后边说道,“‘又藏’这个家伙一直在他家的。今儿刚从大草城那边赶来,桥断也挡不住他。”
随即竖起耳朵聆听风中之音,面色凝重地说道:“似是诗经‘国风’。”
有乐见其神色有异,不由怔问:“什么呀?”雾中一人长衫飘袂晃过,话声却从耳后传来,若近若远,索然道:“没错,更确切的说,应该是‘秦风’。”
我转头望不见人影,徒自纳闷儿。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朝雾中躬身行礼道:“大人所言甚是。在下认为,更确切地说,是‘无衣’。我觉得‘无衣流’的人应该在附近,意在掩护秦惟撤离,或许亦别有所图。”
“氏乡,是你吗?”有乐张望无觅,啧然道,“你怎么跟鬼魅似的,越来越飘忽,出没无定哦……”
雾中之影飘忽不定的说道:“赖乡,你和千贺留神守护小公子和他旁边的殿下,我去前边看看。”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垂首恭然道:“是!”有乐朝我小声说道:“不要怕,赖乡这厮是蒲生家的高手。秀吉向蒲生借来帮我忙的……”
“秦无衣,”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抬目遥望雾中影影绰绰之处,面色竟似变得惊疑不定,说道,“听说是秦惟的女儿,属于无衣流派的难缠脚色。无衣流派名字出自诗经《国风·秦风·无衣》,远看乍似缥缈,其实手段刚猛,恰如其称‘秦风无衣’。她和殷无伤一样,据闻都属于当世最难对付的两个人,在传说中已然半人半神。”
有乐突然咦一声,转面瞧我,悄悄问道:“那边树下有个模样甜美的小家伙在鬼鬼祟祟向你招手,还使眼色来着。他什么路数啊?”
我一见之下,微噙笑涡,说道:“模样甜美吗?你走近一些,看他像谁来着……”有乐走去一瞧,惊讶道:“咦?怎么走近一瞧,却是满脸奸诈……”再凑近些一瞅,咋起嘴儿,不禁称奇道:“正信?你怎么变小啦?居然有这么嫩!”边说边伸手去捏,问道:“脸上搽了什么粉膏?”
我微笑道:“这是他儿子。”有乐捏着脸问:“哪个儿子?对了,黑眼圈那个呢?到底是不是呀?”
模样甜美的小家伙瞪有乐一眼,挣脱跑开,又出乎不意地溜到我之畔,抬手遮在嘴边,小声说:“想不想趁机溜掉?不要怕他们,我带来个高手,喏!就在那边树后,瞧见没有?蹲着打呵欠那个!”
名叫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投目一瞅,低哼道:“传八,他是老刀客永井那边的孩子罢?这家伙出刀很快,你从哪儿忽悠来的?”模样甜美的小家伙瞪季通一眼,又出乎不意地出现在我另一边耳旁,抬手遮在嘴边,小声说:“我可以让传八一下子出刀把他们全干掉,然后我们一起跑回我家,好不好?”
我摇头微笑道:“不好。你先带他回家去吧……等一下,这些给你路上当盘缠。别忘了分些给你那边的朋友传八。”见我悄塞几片金叶子过来,模样甜美的小家伙挣手后退,摇头不迭的说道:“不行。非接到你同走不可!省省吧,我没那么好罢休的……”
我不顾小家伙挣扎蹦跳,揪他过来,将盘缠硬塞入怀给他揣好,说道:“行了,去吧!”见那模样甜美的小家伙跟着不肯离开,季通又望了一眼那边树下蹲着打呵欠之人,趋近悄言道:“且先留下传八,我看此刻添加个帮手正好。以防无衣流趁夜雾突袭而来。”
“所谓‘无衣流’在哪里?正好拿他们祭剑,”随着尖锐磨擦之声,有个肩膀流血的秃老头拖着一支沉甸甸的厚重铁剑,步态蹒跚地走过我们愕望的眼前,一步一杀机,挟带巨大杀气,迳朝雾浓之处踽踽行去。语声铿锵的说道,“你们都让开,有我就够了。”
“咦,稻叶一铁怎么走半天才走到这里?”有乐不由惊讶道,“我以为他早就在那边跟秦惟厮拼了呢。”
肩膀流血的秃老头拖剑而行,语声铿锵的说道:“先前棚塌,把我压在里边了,折腾了半天才挣身得脱。加上我肩后挨了安藤投来暗算的稻叶镖袭伤,内心承受着遭到背叛的伤痛与愤恨,血涌上头,一时发晕难支,歇了会儿,没赶上趟。”
有乐纳闷地望着他蹒跚缓慢行走的身影,忍不住伸嘴凑近我耳旁,小声说:“想是先前他强迫自己重复动作的老毛病又犯了,才没早些蹦出棚倒之处。我有一次看他开门,就来来回回反复开了又开,开了整个上午。你看看,你看看,他又……”我随着有乐手指投眼而望,只见那秃老头被一棵倒塌之树挡住了去路,他伸手搬开树干,然后又放回原地,随即又搬开,继而再次放回原处,接下来他反复做同一件事,那就是来回搬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