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从拾得的八菱镜瞧着我往窗外看到我自己在荷花丛里探出脑袋,悄觑映影碧莹的水面,恍然瞅见我在前边垂柳荫探头投眸,望向我在亭子里抚今忆昔的身影,闻听我抱着年幼的由罗凭栏述说陈年过节的往事,一个诡异的老女低垂着眼皮从亭柱后冒出来,躬拜着说道:“那年重阳节,家中就只有云光院殿下你一人是钦封‘从一位’的身份,秀忠公在世时还不是。他是过世后才追封为‘从一位、太政大臣’。而你当年就已经是‘从一位、民部卿’这样尊贵的公卿品阶。不过一时记忆迷糊了也没什么,要说迷糊,没人比我家那位一铁公更迷糊。”
我还没迷糊到不认识她,这个老女就是稻叶一铁的外孙女阿福。她年幼时患天花,脸上留有许多麻子。长大后她嫁给亲戚稻叶家的养子。她父亲利三本来侍奉稻叶一铁,受到一铁的冷遇后改投光秀,成为心腹家老。据说利三的母亲是光秀的妹妹,而他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元亲。不知道利三后来又怎样成为光秀的表兄弟。总之,利三娶稻叶一铁的女儿阿安为妻,生下女儿阿福,就是后来秀忠儿子家光的奶妈“春日局”。
宽永六年,奶妈阿福以将军家光的名义以及某个贵族义妹的头衔前去觐见皇上与他的中宫,亦即秀忠的女儿。但历来的规定是只有“从五位下”以上官位的人才能入宫晋谒皇上。而阿福当然不可能有“从五位下”以上的官位,可是迫于幕府的压力,皇上不得不接见了她。为了给予接见的资格,皇上赐她“春日局”之号,授封“从三位”。
由于她实际上是没有任何官阶的,只不过是将军身边的一个乳母,却前来皇宫见驾,这让皇上与许多公卿视为是种羞辱,认为家光没有把他们的权威放在眼里。其实她奉家光之命拜访朝廷,目的是态度强势地劝告皇上让位给秀忠的女儿为皇上所生之女“内亲王”。皇上感觉受到极大的侮辱,但他又无力反抗,只有愤然退位,秀忠的外孙女未满六岁就接受她父皇让位。于是,年幼的女皇在我和她母亲陪伴下登基了。
不过,当初我在有乐他们家看见稻叶一铁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他外孙女阿福将使稻叶家后来飞黄腾达。就连这位奶妈为稻叶家生养的儿孙们也在幕府纷纷得势。
稻叶一铁自从跟随信长上洛,从来凭借苦战立功累累,因而在清洲军中更有着与“尾张众”分庭抗礼的实力地位。由于他女婿利三改投光秀,一铁执拗地跟光秀闹别扭,在他主公信长跟前闹个没完,最终闹到光秀崩溃。利三死掉后,一铁发现曾经被信长放逐的安藤父子趁“本能寺之变”带领一族五百余人返回来抢他的旧领地,受信长所封得到那片领地的稻叶一铁大怒,率部前去激战,打败这位“美浓三人众”的老伙伴,安藤父子战死,其一族自杀。后来一铁又为领地境界纠纷,与恒兴发生争执。秀吉帮他从朝廷获得赐封三位法印,又给了他近五万贯之地,一铁才肯接受秀吉调解,勉强停止吵闹,七十四岁于隐居中逝世。一铁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不只是他的耿直与卖力,尤其是他顽固的重复动作,特别难忘。
“瞧,他被炸倒之树压在底下,”高次他们指着那簇倒塌的小树堆儿,张望道,“人家一积见势不妙就躲开了,凭稻叶一铁的本事。明明能一下子掀开那些树蹦出,他偏偏来回折腾,重复把自己压回树堆里面,捣鼓半天才爬出……”
一个黑乎乎之物冒着烟滚动过来,有乐低头乱瞧,不安道:“一积,你还没‘挂’吗?又丢什么东西过来啦?”
高次拿着伸缩自如的剑指向他身后,说道:“这个不是一积扔过来的,是刚才从树上跌落的家伙扔的。”
“没错,是我扔的。”那个名叫佐助的家伙桀然笑道,“甲贺流的好东西,泷川一积没学会。尝尝我这枚‘无花果’味道如何?”
“‘无花果’也是甲贺流的吗?”庆次瞅见那物冒着烟从他脚边滚过,愕问,“你跟谁学的呀?”
“传说猿飞佐助是居住在信州鸟居峠的山林隐士鹫尾之子。”季通皱眉说道,“一天傍晚在林中与山猿追逐嬉戏时偶遇甲贺流高手白云斋,并拜其为师学会甲贺流忍术。同他的名字‘猿飞’一样,他有像猿猴一样在树上攀援飞跃的本领,来去无踪;而且他徒手格斗的武功也很好,人们根本无法捕捉他。不过我看他样子真的不像年轻人……”
“样子会骗人,”那个名叫佐助的家伙桀然笑道,“庆次看上去像年轻人,其实他比利长的父亲利家还大了好几岁。一积看上去很衰颓,其实他年小得很。我自幼生活艰苦,长得急了。唉,人这一生哪有多少真正幸福可言?还不就是出生、受苦、死掉?”
庆次与季通相觑之间,皆有同感,唏嘘道:“还真就是这样。一出生,就吃各种苦,然后死掉。”
“区别在于,”名叫利长的束发蓬松小子从胁下拔出佩刀,挥向佐助,冷哼道,“各人死法未必一样,而且早晚有别,或快或慢。比如你这家伙就会死得比我们早,脑袋还会掉下来!”
那个名叫佐助的家伙桀然笑道:“它滚到谁脚下了?”利长低头瞧见脚下冒烟,惊叫一声:“哇靠!”匆忙跳开。
秃老头拖着一支沉甸甸的厚重铁剑,步态蹒跚地走过来,眼见那物滚近他脚下,便拾起来,语声铿锵的说道:“又是这种东西?”众人见状连忙后退开去,有乐惊啧一声,说道:“怎么又给稻叶一铁捡到这种危险的东西?万一他又重复动作,岂不是要爆大钁?”
秃老头哼了一声,说道:“我死也不会再重复自己!”俯身将那冒烟之物又放下来,抬脚欲踢。有乐忙问:“你要踢去哪里?”秃老头又将那冒烟之物拾起来,说道:“先前不是说,踢给幸侃吗?”幸侃不安地咕哝道:“我是无辜的。”
有乐指了指那个名叫佐助的家伙,说道:“情况有变化了。踢去给这个家伙才对!”秃老头将那冒烟之物又放下来,抬脚欲踢,却又忍不住拿起来瞧了瞧,被火绳烫着了手,吃疼缩指不迭,那东西掉地乱滚,喷出大团烟雾弥漫,有乐捂着耳朵跑开,一头撞在树上。
高次在浓烟中咳嗽道:“它滚去哪里啦?全看不清了。什么时候才爆啊?”
“都说‘样子会骗人’啦!”那个名叫佐助的家伙桀然笑道,“不会开花,才叫无花果。它只放烟雾,不会炸开花!”
趁烟雾迷朦,披发垂面之人揪着我往树丛里疾窜,然而颈后一刃追临,依仍不离不舍,任凭他怎般变换身法,总也摆脱不掉。披发垂面之人桀然道:“非要拼命吗?”
“蒲生大人,让一让!”随着尖锐磨擦之声,秃老头拖着沉甸甸的厚重铁剑,步态蹒跚地走过我愕望的眼前,一步一杀机,挟带巨大杀气,语声铿锵的说道,“要拼命,有我就够了。”
语毕,秃老头拖剑而行,从我跟前踉跄走过,突然转身抡剑劈来,其势凛凛。
名叫佐助的家伙翻手之间,又从袖内滚出数枚蹦跳撒烟的小黑球儿,在众人愕觑之间噼啪爆闪耀眼的炽光。
秃老头眼为之炫,不觉剑势稍缓,披发垂面之人腾身提脚往剑锷疾点一下,借势翻纵更高。秃老头被蹬得手腕一沉,剑势去偏,霍然将一棵大树削为两段,剑势仍刹不住,接连又斫断两三簇矮树。耳听得有人提醒了一声:“当心甩手剑!”秃老头抬眼只见披发垂面之人从半空中甩手撩芒,荡落一道迅若闪电的剑光。
究因大剑沉重,秃老头抬起招架不及,眼见掠刃临喉,树后翻出一个草笠遮眉之影,从肩披的草编斗篷内挥出一道疾芒,迎向披发垂面之人撩来之刃,叮的互磕,我眼前有火花溅闪。
披发垂面之人赞了一声:“千贺,好剑术!”甩袖旁击,接二连三撩断数株树,趁身后追临的剑芒和人影顷遭阻碍,发足踢点树臂,籍借树枝反弹之势,挟我高纵苍梢。我仰面只见一影掠月,先已腾上夜空,转面嘿一声笑:“你们要打甲州?不怕死就来!”朝下边撒出一大片寒星点点般的飞芒。
我心下暗异:“猿飞佐助果然了得,不过他这样雨点般抛撒暗器,底下的人会不会遭殃?”却听叮叮之声乱响,那些飞闪的寒星纷纷荡开,一道剑芒如影随形,掠空骤近。
披发垂面之人凌空连环飞踹数下,从追临颈后的剑梢疾窜开去,提着我衣领子的那只手忽沉,我随之坠下。眼看要摔个结实,一人从烟雾中探手,将我拎在半空之中,脚离地面不足数尺。我低眼一瞅,惊咋了嘴儿道:“好险!”转面瞧见肩后有只断手仍抓衫未落,我吓一跳,忙挣甩开去,不安道:“谁的手?”
“还能有谁?”幸侃语如闷雷般的声音在耳后咕哝道,“殷灭败武功那么高,却忒过托大,竟然在蒲生剑下丢了一只手,委实出我所料!”
“蒲生的剑下亡魂不少了,”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伸棍子戳了戳掉落于地的半截断手,蹙眉说道,“殷灭败该庆幸他只掉了只手,没丢了命。”
随即抬眼投来,低哼道:“你呢,幸侃?”
幸侃似觉颈后一寒,不由胖脸憋紧,随着喉间噜噜闷响,缓缓地把我放了下来,徐徐转面觑向身后,嗡声嗡气的咕哝道:“蒲生,我身后是你吗?”
他刚费劲地扭脖转面,额头就啪的挨了折扇一记敲击,打歪了大脑袋上那顶根本就尺寸不合的儒冠。
一人从雾中走近,眼光疯狂而觑,没等幸侃扶正脑袋上罩着的小儒冠儿,提折扇又敲了敲其头,睥睨道:“又背着我在这里搞三搞四,是不是呀?尤其你这个胖子!什么扮相啊?”
“儒雅吧?”幸侃转身给他瞧肩后挎背的小藤篓儿,语声浑厚的笑道,“落榜归来的书生秀才样子,潇不潇洒?我觉得比你那瓜皮帽儿形象好看很多。先别生气,这儿还有幅画要送给你……”
“什么画?”眼神疯狂之人瞪着幸侃的文生模样,皱眉瞥我一眼,见我抿嘴在旁,他冷哼了声,问道,“刚才我错过了什么好戏?胖子有没搞鬼呀?”
“看,歌仙!”幸侃从藤篓里掏出画轴展示,伸到眼疯之人跟前,挡住其视线,嗡声闷响的说道,“这是三十六歌仙之一。我专门带来给你收藏的,美吧?”
眼神疯狂之人诧异道:“这是歌仙吗?怎么画的眉眼和仪态跟我旁边这个妞儿瞅着神似?”幸侃瞅我一下,似有同感,点了点头,咕哝道:“我看美女都差不多一个样的了。其实还是丑女好认,千奇百怪。你是没见过我老婆,忠真他妈妈是斗鸡眼……”
秀吉挤过来探眼而觑,边瞧边问:“这幅画儿,你先前藏在哪里的?”幸侃偷眼扫觑周遭,没瞅见刚才使他颈后一寒之人,似自纳闷,徒惹喉中噜噜乱响,他移转了目光,朝我投来不甘心的一眼,咕哝道:“藏物之术,我也会一点啊。不然多少私房钱都给老婆搜刮去了,哪有余钱追求风雅?要知道,追求风雅很花钱的!需要买这么多东西这里送那里送……”
“追求风雅是很花钱,”眼神疯狂之人收下画像,冷哼道,“不过养这么多废物更花钱。先前是谁在那里瞎起哄,乱嚷嚷说干掉了殷灭败三个徒弟的?害我跑去山坡那边白跑一趟,啥都没看到。又跑回来这里,仍是啥也没赶上。刚才这里有什么热闹来着,感觉硝烟味很浓的样子。谁跟谁打,打起来没?”
“很精彩!”利长忙回禀道,“猿飞佐助和出云阿国先后被我们打跑了,庆次作战英勇,值得褒奖。但更精彩是蒲生大人一出手,重创了殷灭败那般厉害的人物。并且我们大伙儿还在长益公子率领下一起联手奋战,遏制了伊集院忠栋的搅局。虽然这胖子幺蛾子不断,不过我们在泷川大人孙儿一积的二踢脚火力辅助之下,总算没让他占到便宜……”
“所以我让长益这小混蛋率领你们这班年轻一代准备跟随信忠去打胜赖,这个决定是英明的。你们要继续努力呀!”眼神疯狂之人闻言高兴,环顾左右,睥睨道,“他去哪里了?”
庆次光着身挤出来,撅股趋前说道:“我在这里!”眼神疯狂之人挥折扇啪的把他打开,冷哼道:“我问的是,长益在哪儿?啧,就是你们所谓的有乐!”
有乐满头灰土的从树丛里爬出来,懵着眼问道:“什么事呀?”
“你今天立了首功,”眼神疯狂之人踹开碍路的那个名叫一积的焦黑矮小家伙,上前拉有乐起身,伸手拍掉他兄弟肩头沾着的落叶和灰土,目含赞许之色,说道,“率领蒲生等一众年轻小辈奋击退敌,重创了甲州的殷灭败、干跑了昌幸家的猿飞佐助,并且还活捉了义久和义弘兄弟他们家够重量的人物伊集院忠栋,鼓舞了士气,振奋了人心,居功甚伟。你说我该赏你什么呀?”
“啊?活捉?”幸侃闻言不安地咕哝道,“其实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路过看热闹。幽斋,你可要帮我说话。幽斋,你在哪里?”
“他对这个幼弟太好了,”藤孝在我后边以折扇遮嘴,小声说道,“刚才听其言外之意,竟然把蒲生这般人物也置于有乐之下。而且有乐这么多年从不干正事儿,他也不以为忤。难怪有一种不靠谱传闻说有乐其实是他偷偷私生的儿子。不过我觉得这根本不靠谱,那只是一种纯粹的手足情深……”
有乐犹豫地问道:“这样就有赏?”眼神疯狂之人拍其肩膀,点头说道:“论功行赏,那是一定有的。你想要什么,尽管提!”有乐瞥我一眼,迟疑地问道:“那……可不可以留我守家,不带兵去打甲州?”
“这怎么行?”眼神疯狂之人低哼一声,随着有乐的眼光,也瞥了瞥我,随即移目瞪视他兄弟,以不容置辩的语气说道,“你要留她住下来死心塌地当我们家女眷,就得先去灭掉她家。包括夫家和娘家。我们家都这样干,你也不能例外。”
有乐闻言又苦起脸之际,信雄越众而出,挤上前挺着胸说道:“我最仗义了!不如派我去灭掉她家,包括夫家和娘家一个不留。然后让我把弦续上……”
没等他说完,眼神疯狂之人伸来折扇,敲其嘴巴,摇头低哼道:“闭嘴!你伊贺那边捅出来的漏子还没完全搞定呢,先不要想续弦的事情,继续搞定它!”
随即转面扫视众人,目光一沉,凛然说道:“伊贺是鬼魅之国,把他烧光杀光。”
由于领地交邻疆界纠纷争拗,信雄在伊势建造丸山城作为攻打伊贺的桥头堡。伊贺的地侍们先发制人,抢先发动攻击,赶走了信雄派去筑城的泷川家高手雄利,放火烧毁了丸山城。据说这下本来就被信长身边的人看不起的信雄更加遭到了其他家臣的轻视。
信雄率领大约一万人,兵分两路,突入伊贺。在百地三太夫的指挥下,伊贺的忍者军团很聪明地避免与信雄的部队正面交战,而是扬长避短,采用拿手的忍者战术,不断地向信雄军发起袭扰。道路上,山林中,伊贺忍者神出鬼没,仅只一天,信雄便在山地战中遭到了伊贺的迎头痛击,损失过半。败仗回来后被他父亲斥责,认为他擅自征战,还打输了,有损清洲军的威名。
信长在搞定了石山本愿寺之后,腾出手来,着手消灭伊贺。
清洲大军四万多人,由信长亲自领军,率领长秀、泷川、蒲生等骁将,兵分五路进攻伊贺。信雄也率领了大约一万三千人参与。伊贺之地,人口约两万,总兵力不过四千。在这种情况下,伊贺似乎已经被逼上了绝路,只有死战到底。伊贺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僧侣忍者,全都与清洲军展开了惨烈的搏杀。
伊贺忍者仍是采用了拿手的忍者战术,但信长对忍者的战术早有准备,并加强了戒备,再加上有伊贺叛徒的协助,加上巨大的兵力优势,伊贺各地的忍者家族相继战败,一个个堡垒先后失守,到处都有火焰在燃烧,到处都有杀戮在发生。忍者,百姓,僧侣,不分男女老幼,一个个倒在了血海之中,伊贺成为了一片焦土。
最后在柏原城,忍者聚集了最后的两千余人。信长以三万大军包围了这座小城。就在大家都认为第二天就能攻灭这小城的时候,出人意料的是,伊贺忍者居然向信长投降了。更出人意料的是,信长居然爽快地接受了忍者的投降而没有赶尽杀绝。原因为何,无从所知。
清洲军终究没有把伊贺人赶尽杀绝,但伊贺毕竟还是受到了毁灭般的打击,为首的“三上忍”,除了服部家早就离开伊贺,另外两家中的百地三太夫战死,藤林不知去向。当地的忍者联盟也被摧毁,大多数忍者不得不亡命他乡,伺机复仇。
“我没赶尽杀绝,他们不感谢,反而要报仇。你们不要收留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眼神疯狂之人伸出折扇,抬手指了指,冷哼道,“尤其是光秀。听说有些伊贺忍者通过你的家老利三暗中牵线,有意投靠你。忍者的密信我拦截了,说什么对你寄以厚望,无非想利用你向我父子复仇。站错队没好果子吃,不要上他们的当!”
光秀惊出一背梁汗,连忙拉着女婿信澄,跪伏道:“主公明察,我绝对不会跟他们蛇鼠一窝。”
抬眼瞥一下主公神色,随即趋趄往前,低声又道:“诚如主公所知,我平生最看不起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了,附近应该尚未清理干净。甲州和无衣流那几伙人未必全都甘心离开了,树上可能还有忍者暗伺。须要清理一下。”眼神疯狂之人会意地点了点头,光秀侧转面孔,悄朝身后做个手势。
随着大片桔梗旗攒然涌现,只见一个银甲青年率领众多持火铳的兵士影影绰绰地分布在林雾之中,齐朝树梢轰然发射。几乎每一株树上都挨了轰击,落叶纷洒。
过了好一阵,我才耳嗡渐息,秀吉在旁转顾,不安道:“光秀,没想到你带了这么多兵分布在左近。”
“彼此彼此,”光秀抬眼瞧了瞧他的神情,拾起坠落身旁的一只插有箭矢之鸟,轻手投到秀吉脚下,移目望向更多插有箭矢的鸟雀坠树,说道,“你不也一样?甚至带来清须这小地方的兵比我还多……”
名叫如水的蜡样面孔之人提来几颗人头放置于地,见秀吉投以询问般的目光,便躬了躬身,禀道:“殷灭败的三个徒弟,首级在此。”
秀吉喜道:“主公啊,你看如水他们多利索,说话间就把首级给你提来了。”
“这就奇了,”光秀抬手示意身后一个银甲武将拎出几颗人头,蹙眉说道:“我这儿也取获几颗首级,却不知谁才是殷灭败的徒弟?”
“你们当心了啊,”权六唰的打开精致折扇,从我身后转出来,上前察看双方齐呈的首级,皱眉说道,“有谁乱拿无辜百姓的脑袋来充数领功,在我们这里是重罪不饶!”
随即咦一声称奇,抢过旁边的火把照了照光秀那边所呈首级,又打手势让人提灯笼靠近,凑眼细瞧,纳闷道:“光秀啊,你是挖坟去了吗?”秀吉也凑过来瞧,幸灾乐祸地说道:“到底还是老爷子眼神儿好,看出光秀这边有问题了是吗?”
“问题大了去!”权六推开秀吉,啧然道,“唉呀你别挡住光线!主公快看,这里边竟有一颗死人头显然是‘三好三人众’之一的岩成友通!”
“啊?”光秀原本端然自若地以冷笑的眼神瞧向秀吉,闻言吓一跳,变色道,“怎么可能呢?”
“对呀,这怎么可能呢?”秀吉似亦感到难以置信,不顾权六推搡,连忙又挤上前探眼而觑,口中惊呼道,“真的很像三好家臣友通,此人享受三好同族待遇。参与袭击义辉后与久秀敌对。后因支持义昭被咱们军队攻杀。记得早就死了吧,怎么这颗人头好像刚割的一样,血肉还很新鲜……”
“怎么会是他?”眼神疯狂之人不觉展扇摇了摇,愕觑道,“光秀啊,弄虚作假就不好了嘛!你是不是刚去挖了三好家的坟啦?”
光秀忙趋前分说:“哪的事?我还没来得及细瞧其中有谁,他们就呈上来了。这几颗人头都很新鲜,应该是我女婿秀满他们刚割的,是吧秀满?”
“刚割的确是没错,然而……”权六拿起另外几个首级挨个细瞧,越看越神色疑惑,皱眉说道,“这都应该属于已死去多年的人。除了友通之外,我还认出另外一个是三好家的近侍。记得好像是跟随政康身边左右不离的那个小白脸,他唇下有颗大痣,此人模样很好认。”
“这就奇了,”秀吉捧过那颗惨白的人头凑近火光来回瞅,难抑纳闷道,“所谓‘三好三人众’不是早被我们干掉了吗?怎么会又死而翻生,跑来这里被光秀再干掉一次?”
“大惊小怪,”长秀捻着微须,丹巾羽带飘飘地立在不远之处的树下,若有所思的说道:“有什么奇怪?当年我就说了,你们高兴什么劲儿呀?‘三好三人众’虽然战败,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尤其笔头家老长逸,以及政康,那时你们谁看见他们尸体了?长逸是三好三人众之首。最早跟随长庆,转战近畿,成为家中笔头家老。长庆死后密谋杀害义辉将军,后来曾逃往四国,投靠元亲他们家,继续与我们做对。失败后你们有谁找到他尸骸了?至于政康,传闻他会秘术,战败后躲去了昌幸家中,也不知真假。这会儿倘若便连传闻死于刀祢坂之战的龙兴公子也冒出来,我一点儿都不奇怪。谁见过他尸首了?”
“现下看见首级了,”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展颜道,“值得高兴。尤其是从中可以发现‘三好三人众’的残存余孽躲去了昌幸家,至少与他们有关。我早就怀疑久秀一伙谋杀公方,信玄这厮也脱不了干系。素闻信玄跟久秀频繁互通密信多年,久秀干的那些坏事很难说没有他的份。他的儿子也很坏!这帮阴魂不散的坏东西既与甲州的胜赖、四国的元亲都有干系,我灭他们名正言顺,也算为公方报仇。”
“公方,”藤孝在我身后以扇遮嘴,小声说道,“就是遭三好三人众与久秀联手谋害的义辉将军。”
“秀吉、光秀今天也立了大功。”眼神疯狂之人环顾左右,说道,“可惜昌幸家那个谁的脑袋没在这里。”
“那个谁呀?”秀吉张望道,“猿飞佐助这厮很难捉。不过蒲生似乎赶过去追他了,就算没栽在蒲生剑下,刚才我的兵纷纷放箭,而且光秀的兵也四下放铳,主公你看射落了这么多鸟雀和松鼠,撒得满山都有。说不定明天还能找到他尸体混在遍地死鸟里面。”
有乐忍不住问道:“你们刚才乱射一气,会不会射到氏乡呀?万一天亮后发现蒲生躺在遍地死鸟里面……”秀吉啧然道:“怎么会呢?就算你对我的兵和光秀的兵没点起码的信心,也总该对蒲生有点信心吧?他平时都跟鬼一样飘忽了,何况真飞起来的时候。他在战场就不时飘上天空,飘来飘去让我害怕……”
权六拿着火把来回寻觑那些首级,头没抬的说道:“可惜秦惟和他女儿的脑袋不在这里。不过另外几颗头似乎是元亲那边的秦泉寺众,发型和秦惟一个样,平头短发,且有香疤印痕。岩成友通的兄弟武通大概还活着,你们以后遇到他要小心。此人本领不弱,心狠手辣,而且极为记仇。前次我干掉了他在越前出家的一个兄弟圆通,曾腌制其首级派人送给主公,顺便给长秀也捎了话,让大家留意一下圆通的长相。因为他这几个兄弟很相似……”
“记得是跟那些腌蒜、腌豆、腌枣一起送来的吧?”长秀蹙眉道,“当时没留意。那颗腌人头在我厨房一个柜里搁了很久,后来还发霉了。你以后别把腌人头跟吃的装载一起同车送来。”
“他那个兄弟圆通在越前煽动一向宗搞事,”权六在那些人头之间比划道,“被我亲自围剿。圆通很能打,而且悍猛异常。我跟他搏斗的场景,你们那天没看见太可惜了。他简直跟猛鬼一样,我已把他脑袋快割掉了,他仍然恶狠狠地撕咬。直到我整颗拔下他的头颈,他那颗凶狠的脑袋仍不肯死,张着嘴还在咬……”
他述说得惊心动魄,非仅让我肠胃不适,便连长秀他们也听得皱眉不已,大家纷纷转身走开。
“全是好消息!”眼神疯狂之人摇着折扇,扫视道,“一时难以消化这么多。说来听听,有没有不那么好的消息?”
“有!”光秀见没人接茬儿,硬起头皮,不安地趋前说道,“刚才秀满他们闻报,森长可受伤了。”
“怎么回事?”眼神疯狂之人止扇不摇,蹙眉问道,“鬼武这么厉害,谁伤他的?不会是秦惟这老不死吧?先前我听谁嚷嚷说,鬼武与秦惟打起来了,不是势均力敌了吗,又如何受伤?”
光秀瞥看其神色,陪着小心说道:“听说秦惟拿走了鬼武那支无骨枪,惹得鬼武一路追去厮拼。利家、秀满分头赶到之时,鬼武拿着一根断枪正在大发脾气,大概他们两人都挂了彩。秦惟有人接应,抛撒了大片浓厚烟雾弥漫林中,掩护他逃脱。鬼武不顾身上有伤,抢了匹坐骑又追去了,利家在后面跟着他,我让顺庆尾随前去照应,料必无事。而且他们说鬼武伤势不重,就只脸颊上多了一道疤。”
“唉,多么漂亮的人儿,以后就这样了?”眼神疯狂之人闻言不禁叹惜道,“但愿他从此看上去更增几分英武骁狠之气,而不是一味的变难看。”
光秀垂下眼皮,也跟着叹了口气,说道:“秀满他们说,秦惟用无骨枪刮破了鬼武的半边脸颊,裂绽的伤口还不浅,他却不肯缝合,急着就去追击了。唉,这样一来,愈合就更难如初了。”
“真是天妒红颜,”眼神疯狂之人闻言越发叹惋道,“由于他那张脸长得好看,每次战斗竟都伤在脸上。这不是上天嫉妒他,还能是什么?虽然我也生得好看,却从来没伤过脸。攻打石山本愿寺那次,打得那么激烈,炮火在我英俊的脸旁飞来飞去,就没擦破一点皮。不过后来我还是受伤了,却伤在脚上。”
说着,掏出个小镜子,往脸上照了一下,见到鼻青眼瘀的样子,不由啧一声,难抑懊恼地朝我投来一眼。
所谓受伤那一次,无非又是一场相当混乱的战役。孙一等杂贺众在三津寺将信长的部队击破,包围了信长军防守的四天王寺。双方在四天王寺附近展开了激战,当时的杂贺众激烈地攻击信长,弹火蹦跳来往,甚至使信长的脚负伤。随后,清洲军声称获得了杂贺孙市的首级,由而士气大振。因为当时杂贺方的兵力被称为“马枪百驹、铁炮千挺”,而他们的铁炮大将孙市素享传教士记述中所称“纪伊最强的指挥官”的极高评价。杂贺孙市的首级被送到京都示众之后,据说孙市又在本愿寺阵营出现了,率部向播州进发,孙一则留守稳定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