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忠义侯府的大宅,似乎并不像记忆中的那样无聊。
她默默一笑,领着人出了门。一路穿府而过,也算见识了长安第一侯府的园林秀丽。
那些有着年头的经历,不是能用钱就堆出来的,其中的意趣高雅,让她也忍不住赞叹不已。
在见到门外候着的一大队仪仗时,谢从安终于没能忍住:“入宫而已,不至于吧……”
她被伺候着上了马车,一回头发现小鹿也跟了过来,不自觉对她多看了几眼,却不知道这几眼将谢又晴看得手掌冒汗,心乱悬旌。
小丫头结结巴巴道:“主,主子子莫怕。有侯爷在,皇帝还是要给咱们谢氏几分面子的。”
她还是不敢正视自己,才说了几句话就将一双捏的发红。
谢从安着实有些无语。
她已经发觉自己对这个小丫头习惯得紧,记忆里对她又无多少实在的印象,想了想,伸出手去要安抚一下,却将对方吓的一缩,眼中多了泪光。
瞧着对方可怜兮兮的样子,谢从安强忍着怒火,勉强扯了扯嘴角,将手放下。
“你待会儿跟着马车,仍在宫门外等我便是。”说完她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只当未曾发觉对面偷瞧过来的目光。
半晌后,耳中忽然传入讷讷的言语:“主子大病痊愈,当真是咱们谢氏的福气。”
那双水汪汪圆滚滚的小鹿眼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谢从安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小丫头,忽然却没了再朝她笑一笑的力气。
这个谢小姐的蛮横跋扈是在大乾出了名的,对身边人动辄打骂,不开心时取人性命亦是常事,除了谢侯,亦从未对谁有过半分亲近,摆明了是个人见人厌的角色。而她却因此番重生被塞入了她的记忆感触,被迫仔细体会了一回。
尚未懂事便没了父母,懵懂之间坐上家主之位,自此连落泪都要三分考量。只因年纪尚轻难得尊重,急欲求成之下错用了严苛重责之法,渐渐的便有族人聚集反抗,更有人在她顾及不到之处变本加厉,寻衅作恶。她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偏执,手段愈发毒辣。
恶性循环,使得人心尽失。
短短数年,谢氏一族已生出无数的蛀虫败类。以忠义侯府马首是瞻的明溪一支眼见要分崩离析。青溪一脉更加低调,远离都城长安与大乾官场,自称“城外人”,直言四节之外不复相见。
外头不少的政人骚客都在叹息谢氏峥嵘不再。这样源源不断的挫败感,正是每日将谢小姐逼到爆炸的根源。
可也正是这点,谢从安没能想明白。这位谢小姐的爷爷是家族中身份最最尊贵的忠义侯。老人家明明对小孙女很是疼爱,怎么就会任由族中纷乱至此。小丫头都快被逼疯了,他怎么也不帮忙管管呢?
一个小小的姑娘做世族之主,怕不是真的,被累死的?
谢从安半晌也不说话,谢又晴怕是自己惹的主子不快,揣着心思开口道:“怎么走了这半晌还未到呢,不过才几个街口啊……”
她一面说,一面极其小心的去掀窗前那片挂着的精致纱帘。
草木芳菲是个耗费功夫钱财的秀样,再富贵的人家,能拿来做床帐和装饰的屏风就不错了。她家主子却最喜欢拿这种矜贵物件儿做消遣,让人分绣了几层,夏天的时候挂在车上做帘子,这样既透气又能遮晒,一举多得,就是奢侈的惹人恨。
外头凌厉如刀的白光随着谢又晴的动作瞬间刺了进来,晃得人不自觉去躲。谢从安啧了一声,往后一仰,窗外远处,一排跪地的白衣卒犯突然跳入眼帘。
小丫头知道自己又闯了祸,连忙撒手缩进了角落。然而谢从安却未骂她,只是一脸惊愕的僵在原地。
谢又晴才要开口,谢从安又欺身向前,一手捂了她嘴巴,冷眼示意她祸从口出。
谢又晴瞪着圆滚滚的眼睛,见主子又将纱帘撩起,这一眼当即就变了脸色,跟着喝停马车。
这一路的仪仗浩大,引来了不少百姓好奇,忽见马车停住,一个珠光宝气的美貌少女跳了下来,人们更是议论纷纷,又引来了更多围观者向此处聚拢。
谢从安站在原地,默默承受着周围的打量。她强压心中怒火,等着护卫将人群隔开得以前行。
远处的那座高台似乎也被这里惊动,周围的人纷纷望了过来。
冥冥之中,有两人的目光隔空相遇。
一双含有万物却又空无一分的瞳孔浓重如墨,仿佛下一瞬便能将整个世界都吞入其中。
那样的苍凉悲怆,是谢从安从未见过的他。
心脏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胸口。
在这样的地方,以这种方式重逢,难道重生的原因就是他吗?
时入夏末,早晨微凉的空气经历了艳阳高照,更易令人脚重口干。
炙晒惹起的汗意带起了谢从安心底的不安和焦燥。亦步亦趋间,那个思念至极的声音不停在耳畔呼唤着,让她心头酸涩,眼眶发烫,脚下才行了几步,就觉着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喉间,只能硬生生的哽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从安,这是福橘,看来好看,却不好吃的。若你将来能看见了,千万别教人哄了去。”
“从安,其实看不见也没什么不好,眼睛能见到的,未必是真的。”
“从安,心里能感受到的,才是最真的。”
“从安,做我的女朋友可好?”
“从安,我来做你的眼睛。”
“从安……”
“从安。”
“谢小姐。”
一道深红迎至面前。
白面蓄须,尖鼻细眼,眉间还拢着些阴翳,并不温和的相貌却莫名熟悉,让她有些紧张。
余暑天气,对方一身整齐的官服,额间却未见汗意。能够这样的平静,不是普通角色。
谢从安调整呼吸,方才激动的心情已渐渐平复。
谢侯府闭门已十年之久,自己也鲜少外出见人。方才的那声招呼算不上亲切,这人大抵是从马车上的标记猜出的身份。
面对未知善恶的打量,谢从安的额前已冒出了一层细汗,可她袖里攥着帕子的手却好似被压着,怎么也抽不出来。
忽见对方侧身行礼,她下意识就闪开半步,顺势回望,心中揪紧。
不远处站着位伛偻老者。对方眉目和善,周身的气势却不同于常。
老人的发色与手中拂尘一样雪白,阳光照落在一身如墨的衣袍上,晕出夺人目光的靛。
那是上好的官锦经过了十四道繁复工序才能有的绝佳品相,证明着能够亲近帝王、拿捏生死的身份。
谢从安默默盘算着,四肢手脚具已冰凉,微薄的汗意瞬间散得精光。
老人的面目隐在伞影之下,垂坠的眼皮遮起了目光,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看上去眉目不动,稳如山岳,却分明是连呼吸都有收有放,谨慎的很。
此人比眼前这位更不好相与。
谢从安心内煎熬,耳畔却忽然响起一声询问将她吓了一大跳。
“不知小姐有何示下?”
这语气比着方才明显恭敬许多。
来不及细想,谢从安随意嗯了一声,递过一块玉牌,跟着朝高台处扬了扬下巴,骄蛮的淡定自然,“我来带他走。”
傅守诚微微颔首,目光不留痕迹的再次扫向她身后。
老人层叠垂落的眼皮之下,轻微动作几不可见,搭在臂侧拂尘上的手指微微抬了抬,
他从善如流,接过面前的玉牌应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