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具尸体嘴里的舌头,全都是齐根断掉的。
梁布泉曾强忍着恶心,挨个把死尸的嘴巴扒开瞧了一遍。舌头的断口处平整光洁,伤口外圈的皮肉外翻,里面还噙着血水。这些人的舌头,就像是被人用刀子,一个个活生生地割下来了似的。
梁布泉不是出身仵作,不懂得解剖验尸的那套流程。可是在当初民国的那个光景,虽谈不上处处都是死人,但是他总归是见过几个饿死的灾民和榴弹下头的亡魂。
被野兽要死的尸体,外观形象往往惨不忍睹。野兽袭击人类,除去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幼崽之外,也就是为了个吃。所以伤人的时候,也不会估计到食物的美丑,人类的身上没多少肉,那群野兽通常情况下会先咬脖子,然后再把五脏六腑掏出来啃食一遍。他还没听说过,哪个饿疯了的野狼,或者熊瞎子,在吃人的时候不挑着血腥味重的地方咬,偏偏要把嘴扒开,啃里面的舌头的。
要说下黑手的是人……
这地上的沙土除了凌乱的脚印,压根也没有挣扎的迹象。而且咱前头说了,这六具尸体的身上,压根也没蹭上土灰或者石头沫子。即便是趁着夜色,要一口气杀掉六个拿着枪的大老爷们,还得让他们一颗子弹都打不出去,就已经是痴人说梦了;更何况这些人的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唯独少了舌头。
一瞬之间,取走六个人的舌头。
能有这种手段的,还有可能是人吗?
梁布泉是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毛,正想往出爬呢,坑洞上头的那群崽子,又唧唧喳喳地叫唤起来了。
“四爷、五爷、金爷……你们几个可算来了!出大事了!”
“咋的了,在这武武玄玄的?”
一听这嗓门,就猜的出来,说话的人正是杜老四。
梁布泉的脚甚至都已经踩在坑壁上了,一听说那个姓金的也来了,不由得又在心里面冒出个馊点子来,又悄悄地把脚给收了回去。找着个没法让人一眼看见的地方,抱着膀子侧身倚在了坑壁上,竖着耳朵听上头的响动。
杜老四和那两个主事的,在散场了以后由金得海牵头,又重新在他的屋里头喝了一顿酒。眼看着日上三竿了,采金矿这么大个事,他们如果还不到场,好说也不好听。
可未成想,刚到碃口旁边,就听见几个崽子哭天抹泪地在这叫爷。而赵老瞎子,却抱着个盲杖,想尊佛似的坐在大坑边上。杜老四打小就佩服有本事的人,刚想要上去和赵友忠搭话呢,下头的崽子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杜老四生平最讨厌老爷们哭叽赖嚎的样子,瞪着牛眼对说话的崽子骂道:“刘大锅盖,你他娘的有点大老爷们的样!什么玩意啊你,哭哭啼啼的……娘了个炮仗的,出了啥事,你四爷给你顶着!”
这刘大锅盖是个罗锅,后背驼起了个脑袋那么大的筋包,再加上他平日里总是爱穿一件黑色的小衫,离远了看起来,就好像被这口大锅一样。绺子里头的人“大锅盖”“大锅盖”地叫惯了,就连他本名是啥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据这个刘大锅盖所说,自己的祖上是乾隆爷那会的宰相刘罗锅。不过至于为啥那个罗锅做了宰相,这个罗锅却只能做个山贼,众人就不得而知了。
在土匪这个圈子里头,三吹六哨、满嘴跑火车的大有人在。姓武的敢说自己是武二郎的后人;姓关的,说自己的祖宗是关云长、关二爷;绺子里头姓孙的最了不得,那是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行者的后代;有说了,那姓阎的呢?
那还用问?
姓阎的更厉害,那是阎王爷啊!
您也别觉得可笑,山里的土匪大都是农民出身。不像现在教育普及了,人人肚子里都有墨水。那时候的人就愿意拉上一个和自己同姓的狠角色,意思是:“你瞧我?咱也是有身份的人,一般人可惹不起!”
这伙人胡吹乱侃地习惯了,也没人把这种事当成真话听。
话说回来。
这刘大锅盖,是任凭杜老四指着鼻子骂,就差让人说成是宫里的太监了。可还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在那干嚎:“爷啊!我也不想哭,您知道,平日咱绺子里头除了您和大当家的,那数我最有阳刚之气了。但是……但是我他娘的憋屈啊!”
“娘了个炮仗的,你咋这么墨迹呢?”
杜老四急得抬手就要打人,可是腕子却一把让金得海给擒住了。
“老四,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不是?绕我个面子,你就让他哭吧……”
金得海说着话,又朝着刘大锅盖扬了扬下巴,“说吧!怎么回事啊,能让你憋屈成这样?”
刘大锅盖抽搭得都要背过气了:“咱……咱矿上……死人了!”
“啥?死人了!”
三个人的脸色刷拉一下子就变了,杜老四掏出腰里的响子,就要往坑道里面跳,“娘了个炮仗的,欺负咱绺子里头没人是不是!谁死了?啥时候死的?谁他娘的动的手?让老子知道了,老子扒了他的皮!”
这回拉住杜老四的,是张老五。
他那一板一眼,颇有点梁布泉的做派,也在旁边抱着膀,拿一只手抠着杜老四当腰带的麻绳:“你他娘的稳当点,别他娘的沾火就着,你是炮仗啊,还是驴啊?”
杜老四急得老脸通红,偏巧绺子里头除了冯三爷,就是张老五的那张嘴能治得了他:“那……奶奶个孙子的,那咋整!”
张老五扯了扯嘴角,朝着刘大锅盖一扬眉毛:“听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