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亦远一见肖嬷嬷,愣过一瞬,才道,“肖嬷嬷如今在承天殿当差?”
“回王爷,正是呢,老奴是随夫人从芷萝宫搬过来的,君上命老奴专门伺候夫人的饮食起居。”
君亦远下意识看了云乐舒一眼,心情略有些复杂。
印雪将沏好的茶还有糕点果子置于金丝楠卷叶纹嵌白玉小桌上,与紫璃行礼道,“这位姑娘,请用茶。”
肖嬷嬷道,“王爷您也坐下用茶,与夫人好好说会儿话,奴婢们先退下了。”
说罢仍不放心地看了云乐舒一眼,又道,“夫人见了故人难免感怀,王爷与姑娘替老奴多看着她,别叫她再哭了。”
才与印雪退了出去。
君亦远心想,女儿家家的,这么久未见面,见了面自然喜极而泣,哭哭鼻子也不算什么,何须管着拦着?
可待紫璃转过脸来,露出满脸泪痕,他却心疼得直皱眉,嗔怪道,“你们两个快别哭了,坐下好好说话。”
云乐舒吸吸鼻子,拿帕子压了压眼下,“他不是不许王爷来见我吗,为何王爷今日还能带着紫璃一同过来?”
“皇兄特意让本王带紫璃来的,一没硬闯二没偷渡,你可放心了?”君亦远看出云乐舒面露忧忡,又接着说,“本王求见过几次,皇兄想都不想便拒了,这回本王便让公主扇了扇耳边风,说你时常提起闺中密友,定是思念故人了,又叫他知道你的闺中密友就在本王府中,这回说想见你,他果真松了口,还恩准本王将人带过来。”
云乐舒知了缘由,反有些莫名的异虑,这当口却不适合深究,只道,“难得见面,我担心他很快回来,到时候说话多有不便......”
君亦远轻笑,捧了茶盏,悠悠道,“今日新封大将蓝玄回京觐见,皇兄他定然抽不开身来打搅你们,且坐下慢慢聊吧。”
“小姐,你身子可好全了?”紫璃喉中哽咽,一想起当初云乐舒吐血昏厥的骇怖之状便心惊不止,好在今日一见,确实如君亦远所言,已大好了。
一盏茶突然出现在面前,紫璃转头,见君亦远侧着身子,单手捧了茶盏越过小桌送到她面前,像个婆子一样叨叨,“快把眼泪擦了,喝口茶,模样真难看,声音也哭哑了,听了闹心。”
“我有茶,拿走......”紫璃本还伤心,被他这么贬损,心里腾地来了气,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茶,没好气地转过头去。
君亦远也不恼,又若无其事地把茶端了回去,掀了盖顾自喝了一口。
云乐舒见他们相处如此随性,心里便有几分猜测,面上却不显,“宫中太医说,我如今已无大碍,身心皆康健得很。”
紫璃看着云乐舒气神闲定的神态,定了心,连说了几句,“那便好。”环视了四周,低声道,“王爷说,君上欲立你为后,那你原来的计划......”
“这个计划暂时搁置了,我现在会安心留在宫里。”
君亦远与紫璃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很是不解。
“那么,你放弃了?”
云乐舒眼底的柔情和坚定尚在,缓缓道来,“我答应做这皇后替他平衡后宫,让他安心于前朝政务,无后顾之忧,以此为交换,他答应一年之后放我离宫。我——不会放弃。”
这样的契约真是闻所未闻。
紫璃心中惊疑,缓缓扶住桌沿,神色满是愁虑,“竟只是一纸契约......这后宫有什么需要平衡的,你现在独身一人,又毫无依恃,你能做些什么?又哪里管得住她们,我听说她们要么出身名门,门第显贵,要么是功勋世家,功臣之后,这不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吗?”
“正因为此事棘手他才要我来办,我也才信他执着于留我在宫中并非出于贪颜好色这一条,你看,他将我置于骇浪狂风之中,让我在行于刀尖峭壁,这不正说明他只是觉得我这工具用得趁手,并无几分真心吗?一年之期一到,他会信守承诺放我离去的。”
云乐舒从来是个不畏艰险的人,更何况将此事办好了,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定要卯足了劲儿为之披荆斩棘的。
“我总觉此事没有这么简单,你忘了君上他是如何对废太子和薛家的?他曾视你作报复废太子的工具,如今又说要借你之手整治后宫,这般任你树敌揽恨,小姐,你别怪我危言耸听,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那冷心冷肺之人,你助他事成后,他岂会再管你的死活,你万一等不到离宫之日便......”
紫璃简直不敢再说下去。
三年前薛家一夜倾颓,云乐舒被迫入了宫,哪怕她改头换面逃出去了,还是被巧立名目抓了回来。
如此种种,君亦止的话怎么信得?
君亦远很想为君亦止辩驳几句,终究还是闭了嘴,紫璃的偏见根深蒂固,不是三言两语便能疏解的。
不料,云乐舒却道,“紫璃,他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坏,总之,我信他,信他会站在我身后护着我,也信他金口玉言,不会临头反悔。”
此话引得君亦远也转头看她,一脸的讶异。
云乐舒竟然在紫璃面前维护那个曾经在她们口中十恶不赦的暴君,还说愿意相信他......
君亦远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为兄长欢喜,还是为他悲哀,欢喜的是云乐舒对他生了维护之意,悲哀的是她即便如此却依旧执着于云浈一人。
君亦远想起数月来从君亦萱口中得知的种种,今日又见到肖嬷嬷,诸多事情加在一起,足以证明皇兄待云乐舒绝非无情,反而用情至深。
他不惜代价授之予后位,费尽周折接她入宫安置在承天殿,又对她万般关切......
他做了这么多,真的甘心在一年之后放她离开吗?
甘不甘心尚不可知,君亦远敢肯定,他必定想借此赌一把,赌她的心软,赌她的意志,赌她一朝日久生情,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不然也不会将肖嬷嬷放在她身边。
肖嬷嬷是芙月夫人的陪嫁,是除芙月夫人外,君亦止最亲的人,她与芙月夫人朝夕相伴十余年,早已不似主仆,胜似挚交,她为了芙月夫人终身不嫁,一直守着君亦止,直到君亦止长大成人。
在君亦止心里,肖嬷嬷等同于半个母妃,却也因此对她讳莫如深,芙月夫人死后,他便见不得任何与他母妃相关的人和事,可他如今竟愿意见她,还把她安排在承天殿。
云乐舒当真是能消融他心中的藩篱,他也当真努力想要借着肖嬷嬷之口将自己的过去剖开给云乐舒看,让她心疼,让她了解,让她靠近。
君亦远暗暗想着,若是云乐舒真能放下云浈,成全了皇兄,二人从此做一对神仙帝后,不也极好?
“可到底是一条明路,我若不走,便只能走别的路,左思右想,唯有这个法子,可不牵连王爷,又可顺利出宫。”云乐舒道。
紫璃觉出她是担心连累君亦远,自己又无更好的法子,便只能忍下一肚子的劝诫。
“紫璃,我信天无绝人之路,我答应你,若事情有变,我便按王爷信中所说,从密道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届时再劳王爷替我准备些接应之物......”云乐舒转头朝君亦远问道,“那密道......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紫璃忙道,“那个密道也不知靠不靠谱,再说如今天儿冷了,去永巷那种阴暗地方,还要潜下那么深的水中,实在不易,不如暂且缓一缓,咱们从长计议,想想别的法子,又或者等来年入夏时再试一试?总之我实在不放心你自个儿冒这个险。”
“那密道本王十五岁时贪玩下了水自己游过一次,确实可以直接游出宫去,这密道除了我,没人知道,皇兄也不知。”君亦远想了想,又故意说道,“虽说如此,那桑榕根系长了几年,也不知有没有将洞给堵了,即便没有堵,那底下根结盘据,怕也不好找。”
“小姐,你做决定之前一定要先知会我们,千万得好好儿的,否则我有何颜面去见公子。”紫璃看着云乐舒,一想到她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如今不知还有多少坎坷等着她,便心疼难耐。
她私心甚至希望云乐舒就此转意留下,安心当这个所谓的皇后,可又怕她成为政权博弈的牺牲品。
再想到云浈,想到他们之间的情意,就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荒谬可笑。
别人不知,她却是全都知晓的,血亲关系摆在眼前,云乐舒都毫不迟疑地要追寻心中所爱,旁的再好,又有何用。
云乐舒鼻尖一酸,却还是安慰道,“紫璃,你知道的,只要能和师兄在一起,做什么我都不觉得苦,为了见他,我一定会护好自己的,你别担心。”
紫璃眼中泛泪,明明是那么般配的两个人,为什么偏叫他们经此一劫。
君亦远冷眼瞧着这两个女人怕是又要哭了,忙轻咳了一声,笑嘻嘻地递了块糕点过去,“紫璃,你试试这糕点,本王吃着竟还不如你做的,看来这宫中膳食不过尔尔。”
紫璃这回没有拒绝,倒真将糕点接过,认认真真品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