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指向主位,示意君亦止上座。
君亦止却径直走到侧座,兀自撩袍坐下,“今日不过是翁婿同堂,无关君臣,再者,主客有别,朕岂敢觍居上座?”
方入席便摆起了烟雾阵,皇甫丹看着君亦止与平日大相径庭的态度,心中直犯嘀咕。
到底不曾被他的举动冲昏头脑,毕竟曾经被啪啪打过脸。
如今想起,这张老脸还有些隐隐作痛。
可又不能把人从侧座上挖起来,塞到主座上。
皇甫丹心里对他不悦得很,懒得与他推让,便就势坐到主位上。
“席面皆是西北常见的菜式,君上与都护将军长居南境,平时吃得少,今日正好尝尝鲜。”秦霜年岁几近五十,却保养得当,加之衣着妆容皆极讲究,看起来像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与皇甫丹站在一起,俨然是对老夫少妻。
她善于交际,口齿灵动,见丈夫不再推让直接坐了主位,心中惶然,忙笑着缓和气氛。
蓝玄看了一眼自己面前摆着的炙羊肉、馕饼、烩菜、牛肉烤包等菜,笑道,“镇国大将军就在眼前,真乃小巫见大巫,夫人唤在下蓝玄即可,不敢妄称将军。这菜式对我们习武之人来说,称得上瑶池盛宴了,多谢将军盛情。”
君亦止长指捏住鎏金撇口酒杯,轻轻上举,笑得极为客气,“费心了,朕敬各位一杯。”
众人举杯共饮,韦显宗借着举杯之际窥向蓝玄,难掩眼底不忿。
蓝玄余光略有察觉,却佯装不知。
这韦显宗自调到工部,虽挂了个侍郎之名,却闲得发慌。
除了督送贡品外无事可做,无怪休沐已过,还不着急回京上任,君亦止、蓝玄心里有数,便只当他是个透明人,不主动提及。
“君上大过年的跑这么远,就为了督巡那秋防之事,真是事事不假手于人,事必躬亲啊,只不过,如今朝中群龙无首,这边事毕了,您还是得早些回去主持政事,到底得以国祚政务为重,不能顾此失彼。”皇甫丹从盘中扯了一只羊腿,拿起利刃刷刷割下几块肉,意味不明地看向君亦止。
秦霜脸色一白,忙给他递眼色,皇甫丹却拿起肉,大口大口地放进嘴里嚼起来,很是不拘小节。
君亦止旁边的侍从躬身为其取炙羊肉,小小切成块状,放入盘中。
君亦止持箸夹取其中一块,慢条斯理地放入口中,缓缓咽下,面色平静地说道,“岳父所言极是,朕不过觉得人既到了槐里,离献安脚程又这么近,又逢年节佳期,不来向岳父岳母问声安,心里总是过不去。”
他又举起酒杯,遥指上座,“数月前岳父回京,朕当日鬼迷心窍,对您言语不敬,现下已幡然醒悟,还望岳父海涵,别与朕计较。”
秦霜与韦显宗听到那声声岳父,自然惊诧连连,更别说君亦止竟当众举杯赔礼,这简直是旷世奇闻。
二人紧紧盯着君亦止的神情,只见他垂眸俯身,极为恭敬,寻不到半点作戏痕迹。
皇甫丹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肉,略有惊疑。
不知君亦止突然转性,是在打什么算盘。
他迟迟不举起酒杯回应,浑浊双目锐利地盯着君亦止,笑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说什么海不海涵的,再有,臣不过小小熹珍夫人的亲眷,如何担得起君上这声岳父?”
这话很是不给面子,秦霜恨不得冲过去揪皇甫丹的耳朵,让他别太过放肆。
眼下君亦止愿意屈尊示好,就该见好就收,再如此刁难下去,只怕是连带着女儿也要被误伤,女儿如今可是一心全装着君亦止,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父亲在后面拖后腿,那不得翻了天了。
君亦止竟没有生气,只将手中举了半天的酒杯轻轻搁置桌面,侧头与蓝玄道,“去将朕给岳父岳母赔罪的礼物呈上来。”
皇甫丹对他敌意尤甚,他直接祭出绝招,懒得软言磨泡。
这声岳母唤得秦霜心都化了,她斜睨皇甫丹一眼,狠狠地作了个口型,不知道是何意。
皇甫丹撇过脸,假装看不见。
蓝玄将一个剔红福字方盒送到席间,正欲直接呈与皇甫丹,君亦止却摆摆手,站起身,“给朕。”
众人不解看向他。
“岳父夸朕事事不假手于人,朕便贯彻到底,这赔礼之物自当也该由小婿亲手献上。”君亦止缓步向前,双手捧着盒子呈到皇甫丹面前,又亲启锁扣,将盒子打开,方便皇甫丹取看。
皇甫丹凝肃的脸色方见松动。
当朝皇帝以女婿之名给他亲奉赔礼,求他宽恕,这姿态简直不能再低了。
皇甫丹捡起桌上的绢子擦了擦手,将里面两张带有皇室暗纹的黄色开化纸一一展开细看。
“你......要立我儿为后?”皇甫丹不可置信地看向君亦止,同时将另外一张纸扬起,“这......”
“没错,朕要废黜云氏,将其逐出宫外,改立熹珍夫人为后。”
字字铮铮,石破天惊,一石激起千重浪,震得秦霜与韦显宗呆若木鸡,就连蓝玄也惊诧地扭头。
蓝玄主持缉捕之事时日不短,太知道君亦止对那位云夫人的偏爱,也知道他这一年来从未打消想要她回到身边的念头。
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却要将她废黜赶出宫外......
他想起这阵子君亦止时不时显出的愁绪和郁结,突然有些理解。
原来君上口中的退一步,退的竟是这么大的一步。
是啊,若非如此,怎么保得住心爱之人呢?
众人还陷于懵然之际,君亦止又重新执起酒杯,缓缓道,“这两道旨意已落朕的私印,回宫后转经礼部公于天下便可生效,朕此番是真的悔悟了,还望岳父岳母看在这满纸诚意上,宽恕小婿。”
皇甫丹肃然审视他,“此话当真?”
“自然。匣中两份文书皆有落印,朕便将之留给岳父,回宫后一个月内不见恩旨落地,岳父自可持文书前来对质,御史台的言官大概很是乐见此景。”君亦止清冷的脸庞映着酒液的浮光,笑容便有些晦暗不明。
皇甫丹端起自己的酒杯,抬了抬手,仰头饮尽,“那便先谢过君上了,只要君上待我儿好,我皇甫丹自然不会与君上为难。”
君亦止轻抬酒杯,晶莹的酒液入喉,他悠悠转身落了座,目光落在盘中的炙羊肉上。
“君上可多吃一些炙羊肉,这羊肉肉质鲜嫩,咸香弹口,吃了暖身......不像月儿那没口福的,自小便嫌弃羊肉有膻味,一口都不愿吃。”秦霜满脸喜色,扬手让侍从多削一些炙羊肉给君亦止飨用。
“多谢岳母厚爱,”君亦止顺着秦霜的话继续说,“从前朕糊涂,不曾悉心留意眼前人,又被云氏蛊惑挑拨,伤了明月妹妹的心,实在有愧。云氏恃宠而骄逃出宫外,全然不将朕放在眼里,朕方知深情难许,那云氏待朕情薄如纸,朕何必自欺欺人......前些日子云氏终于落了网。”
“那云氏找到了?”秦霜眼中露出惊骇之色。
皇甫丹神情淡淡,盯着君亦止问,“哦?既然她回来了,君上拟这废妃诏书竟也舍得?”
“说来也怪,当时色令智昏,眼中只有她,可时隔一年再见,朕对其竟已无半分留恋,反觉得她虚情假意,目中无人,很是惹人厌恶,遑论她在外宿水飡风,日晒雨淋,容貌早不如当时,朕便生了废弃之心,索性不让其回宫了,也让明月妹妹少发些醋性。”
若不是自己知晓内情,蓝玄听着这话都要被说服了。
他暗中打量皇甫丹夫妇的表情,与他预想的所差不远。
若前面没有那诏书作底,空谈这些皇甫丹自然是不会信的。
可现下那二位脸上,肉眼可见的痛快酣畅,喜气盈盈。
秦霜作出愧色,笑道,“怪我夫妻二人太娇宠她,月儿毕竟还小,偶尔使些小性儿,还望君上多担待。”
君亦止道,“小婿明白。”
从前云氏那般张牙舞爪咄咄逼人,君亦止尚且对她偏宠无度,秦霜想起自己女儿闺中时虽有些骄横,却远没有云氏夸张,这君亦止定然能够包容,况且自己女儿马上就贵为中宫皇后,又无太后在上管制,谁能再给她半点儿委屈受?
想至此,秦霜安了心,喜形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