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亦止的琴音确有疗抚之效,每夜听他隔墙抚琴便能安然入睡,梦魇的次数也渐少。
云乐舒对君亦止的伤依旧亲力亲为,从张弼处借了许多医书,对各种忌口、裨益之物从善如流。
君亦止不仅要喝张弼开的药,还要额外吃她配的食疗餐,被逼得连连求饶。
不过眼见伤处愈合得良好,她紧绷的心情才渐渐松泛开来。
他调笑道,“这一点伤就值得你这样钜细靡遗地照顾,我真是受之有愧。”
君亦止却不知,她只不过是照顾他身体,他照顾的却是她的心神。
她那动荡不止、破碎飘摇的一颗心,因为他的陪伴而得到了片刻安宁。
珠流璧转,日月如流,水急船快,在云天水色里跨过春寒料峭的二月,棠梨怒放的三月,桑事忙碌的四月,来到榴花妖艳的五月。
自峤北、珩城、沪洲一路南下,天气愈发暖和。
快到垠梁时,厚实的夹绒衣袍、氅衣已尽数被阿兆收到箱笼中,换成了轻薄柔软的绸衣罗衫。
船楫自驶入垠梁的河道,速度便有些减缓下来。
立夏已过,近来下过几场雨,水涨池满,连两岸的菡萏都开始陆陆续续开放了。
云乐舒看着岸边临水人家,白墙绿瓦,朱顶飞檐,家家户户院墙都攀出发满榴花的石榴枝来。
鳞次栉比的马头墙伫立在雨后的天清一色中,添上乱红簇簇,水墨山水皆铺画在朦胧烟雾之中,别有一番水乡美感。
云乐舒左手握着柄短笛,右臂搭在船栏上,饶有兴味地看着沿岸景色,似是被这美景触动。
她玉臂轻抬,臻首低颔,竹笛轻轻抵在殷红樱唇之上,如兰气息注入笛管,平平无奇的笛子便还她一曲悠扬小调。
她的笛声轻快,有种雨过天晴的豁然,晴山色的绸衣绣着几柄月白色的竹枝,一身的浅山色稍稍透出些蓝灰,月白的竹枝添了几分文雅。
她站在那儿,像一位乘兴出游的翩翩公子,见湖光水色一时意兴高涨,临船而奏。
阿兆与晏子缪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似一株玉树立在船头,忘己地吹着曲笛,也如过往行船上的船客一样,向她投去惊艳的目光。
忽然从舱房传来几声琴音,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融调着她的笛声,有意无意地和起了她的乐来。
云乐舒眉梢旋即漾出笑意,故意将笛子吹得既高亢又急骤,不料身后的琴声却是不甘落后。
弦音如跃,忽主忽辅,与笛声缠延难分。
阿兆、晏子缪不通音律,一时竟听不出孰胜孰负,只知道琴笛相和,旋律是轻快的,听得人心情愉悦。
琴笛在青空中几番厮缠,末了,一声仓促的笛音戛然而止。
舱房中的琴声却扬起一个华丽的尾音后方悠悠停住,显得极为游刃有余。
云乐舒将短笛轻轻放回船头小桌,猛喘了几口气,胸脯微微起伏,脸上憋出了淡淡红晕,像是气息不足的模样。
她轻轻抚过自己的胸口,好一阵儿才缓过来。
“乐舒姑娘不厚道,可是专欺我古琴沉闷,左指无力?”
略显黯淡的舱房掀帘出来一个颀长身影。
五月烟雨留下湿暧的水气,男子身上的锦绸长衣因沾染水气略显靡软,隐隐显出肩胸的硬朗轮廓来。
黛蓝长衣的颜色如同海水与天穹接壤处打捞起的一抹灰霭的蓝,略沉冷,整个人却透着清贵,眉眼间凝着笑,又显出几分暖煦。
云乐舒觑他一眼,又去看他的左手,五指纤长,骨节峻显,包扎数月方见天日,白嫩得如同刚出世的婴儿皮一般,“我不过在测验公子的恢复情况,怎好说是为难相欺?不过伯尧公子琴艺超群,倒是令我叹为观止。”
自数月前两人达成一致,称自此两不相欠,时不时的,两人便以“某某公子”“某某姑娘”戏称对方,倒真有些白首如新之感。
“能听得你夸我一句,倒也是难得。”君亦止拂衣坐下。
桌上摆着一盆冰水浸着的梅子瓜果,隐隐嗅得果香悠悠。
“技不如人,输也要输得体面些,给对手一句真诚的赞美又不难。”云乐舒从瓷盆中捞起一粒多汁的梅子,放在掌心把玩。
君亦止含笑看她,“你错了,方才我只是在和你的笛,你我并非敌手,何来输赢?你的笛声配上我的琴音,能得几缕绕梁余韵,我的琴音裹住你的笛声,又添几分欢俏清脆,要的便是彼此互补的效用,你的笛也吹得极好,不过就是病了些时日,气息还有些不足。”
云乐舒亦觉是这个理儿,但想着方才自己为了逗弄他,自己反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又觉得悻悻的,只问他,“你这手上的药才停了几日,方才这么急促地拨弦,无碍吧?”
君亦止将左手正反翻过,略挑了挑眉头,好似暗中忍痛的模样,“既是测验,自是用尽全力才能展现真实的愈合情况......”
娇小玲珑的玉手,湿漉漉的,包裹着一粒饱满的梅子,熟透的梅子黄澄澄的,在她不甚宽阔的掌心转动,像顽皮小儿手中缓缓滚动的手鞠球。
话未说完,云乐舒已蹙着眉丢下手中的梅子,复捧起他的左手翻来覆去地看。
她捏了捏他略显硬实的掌心,“痛吗?这般猝然用力,也不知道会不会伤筋动脉,能使上力吗?你真是的,我方才不过逗你玩,你怎么能真的就忍着痛附和我呀?”
张弼恰从另一侧走来便见这幕,他一双眼睛似狐狸眼似的敏锐,看向君亦止的眼神略有些鄙夷,“啧,肋下那处伤就罢了,这手上的伤月前就好全了,实在装不下去才拆了的。”
堂堂一国之君竟要靠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机来讨人姑娘的心疼,未免太有损皇家体面了。
犹是他声音压得极低,晏子缪与阿兆却听得真切,二人面面相觑,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而后又咬着唇拼命忍着笑,实在忍不下去只好跟在张弼屁股后面回了舱房。
君亦止看她一脸着急,忍不住问,“你是真的对外伤急救一知半解?”
不然怎会任他与张弼红口白牙,说什么她便信什么,至今都还没发现他左手的伤痊愈了。
“从前就不肯好好学,每回随我爹下山,这种包扎处理伤口的脏活师兄又不舍得让我动手,我确实是不怎么会分辨伤口的愈合情况,也只晓得一些零散的急救知识,那伤若生在别人身上,又分辨不出入刀深度,亦无法通过疼痛感判定伤口的愈合程度,只大概知道伤口脱了痂才算好得差不多了。”
“你这伤倒是奇怪,痂早落了,却仍时不时地痛......”
两双手相触生温,连带着云乐舒手上沾染冰水的凉意也消减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