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镇定地站在此处听着今夜的风声,不知究竟是什么在拍打着耳际。半晌后,梁九功这才意识到是自身的心跳声。
梁九功身为康熙帝的贴身內侍多年,哪怕如今还有个围珠在和他争夺位置,然他始终是康熙帝用得最顺手的棋子,也同样是知道康熙帝心事最深的內侍。
康熙帝的任何举动都是梁九功需要揣度的内容,而近日的举动,以及他怀里揣着的圣旨……梁九功咽了咽口水,倒是有些莫名的畏惧。
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怕梁九功如今权势如此,也不奢望改朝换代后能有什么好的变化。只是这时间还太早了。
……
次日温凉清醒时,比他往日的作息早了很多。
他躺在床榻上看着那屋内暗沉的模样,慢腾腾地起身,而后又换好了昨夜挂在床头的衣裳。屋内的地暖很是舒服,完全体会不到外头那呼呼作响的寒风。
温凉听着外面的风声,掂量了半晌后,还是就着现在的模样出去。
铜雀听见动静从屋内出来时,温凉已经在画廊打了一套拳。外头风雪如此大,温凉也不是不知变通非要在庭院中打拳的人。
铜雀在旁边安静地守着,直到温凉停下动作,内衬被汗水浸湿很是不舒服。铜雀递过来早便备好的热帕子,而后又给温凉准备好了置换的衣服。
等温凉从屋内出来时,外间备好了清粥小菜。
苏培盛像是踩着点一般,在温凉吃完后便来了。温凉起身往屋内走去,“爷醒了?”
苏培盛没说昨夜王爷根本便没有休息,只是笑着说道,“还请先生随奴才来。”
外书房。
屋内暖热的气息顺着打开的窗户而蔓延了少许,温凉入内时,披风上的落雪有些融化,被苏培盛给取走悬挂起来。
“爷。”温凉的视线短暂地在屋内的香炉上停留一瞬,那是提神的香料,味道一般然气息悠远,胤禛很少用。
胤禛正埋首案牍看着些什么,在温凉进来时也只是示意他坐下,等着胤禛终于从桌面抬起头来时,已经是一刻钟后了。
胤禛本想说些什么,然还没有开口时便被温凉的话语所打断,“爷昨夜并未休息。”
胤禛一怔,伸手摸了摸眼帘,“被你看出来了?”
温凉摇头,伸手指了指墙角的香炉,胤禛这才注意到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便被换过的香料,低声道,“苏培盛那个蠢货。”
清晨的朝会很快便散了,胤禛虽昨夜没有休息,然一夜不睡对他的影响并不大,只是眉眼有些倦怠,不过在回府后便恢复正常。
“爷可是发现了什么?”温凉没有纠结这种事情,胤禛的确年轻,偶尔一次两次并不是什么大事。
胤禛点头,而后又否定的摇头,把刚才看的东西递给温凉,“也并非如此,你看看这上头的消息。”
温凉接过来看了几眼,第一页全部都是人名,而后是些琐碎的数字。温凉不过看了半页便抬头看着胤禛,“这些都是有关户部的官员?”
胤禛道,“绝大部分都是,最后面是皇室的人。”
说是皇室,实则都是些旁支,如今也就是郡王亦或者镇国将军等的位置,不大不小在京城里也算是个人物。
温凉这才又低头把这上头的人名尽数记下来,“这里头有好几位听起来都是富家权贵。”毕竟有几位的子嗣可是京城中闻名遐迩,一掷千金的人物。
胤禛冷笑了声,“借着国库的银子来撒,自然是潇洒了。”
温凉待看完后,才镇定地说道,“难度很大,除开那些有能力抵偿外,小部分完全没有恒产,也曾听说开始破落了。”而这借来的银子也不是能轻易偿还的。
“若非如此,何以皇阿玛明知此事,还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胤禛微蹙眉心,隐约有些不满意。
这种事一旦开了闸门,便如同雪团一般只会越滚越大,直到最后引发雪崩。就算临时遏制,比起最开始便扼住喉咙难得多。
康熙帝这两年的手段越发温和,对江南也好,对京城也好,常带着混稀泥的态度。除开皇位等敏感事情外,再不复当初的豪情。皇帝手段柔和,这也是底下的人敢于作乱的缘由。
温凉安然道,“迎难而上总不是难事。”他的视线在几个敏感人物上带过,他记得这几个不是太子党的人便是八爷党的人,再加上其他不愿意偿还的人,联合起来几乎是大半的朝官了。
“皇阿玛昨日和你说了些什么?”胤禛终究还是问起了这个问题。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胤禛挑眉,从温凉平淡似水的嗓音听到这句话,怎么都有种奇怪的感觉。
“万岁爷对此事早有所感,一直碍于朝政平和不打算动手,然而伸手的人愈发不知收敛,便是这一次没人挑起此事,万岁爷也是打算发作的。”温凉把手里的名单放到桌面,“连根拔起,自然不是皇上所想要的。震慑百官,才是皇上最终的目的。”
“若以先生来威慑,总是不够的。”胤禛肃穆着脸色言道。
温凉颔首,这的确是最开始他所疑惑的,哪怕他猜测到康熙帝打算把他卷入此事,然温凉又没有天然的威慑力,如何能够做到康熙帝想要的事情。
“不论是谁追查,”温凉此言一出,胤禛神情愈发冷凝,只是没打断温凉的话,“若有任何人违抗,某便是那个有权下令的人。”
温凉握着这份权力。
胤禛冷声道,“皇阿玛打算把你当做刽子手!”
如此念头让胤禛凝眉,温凉性情淡漠,不关朝政,此事对他而言本是不该。
温凉淡定地摇头,“不是如此。”
温凉一点点回忆起在乾清宫的对话,而后淡淡摇头,康熙帝的确是在铺路。
是在为温凉铺路。
他仔细地把乾清宫的事情告诉了胤禛,认真地看着胤禛言道,“万岁爷此前只是在诱导某,此番又提出这般念想,某不知是否皇上看出了什么。”
康熙帝并非要让温凉成为那个真正执行的人,这对温凉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他要的是温凉拥有这个权力。他可以不使用,但不是没有。
胤禛才是真正做事的人。
“皇阿玛只是看透了某些东西。”胤禛镇静地说道。
相比较温凉,胤禛更加知道康熙帝的念想,如果他知道了胤禛对温凉的想法,此刻定然不是这个念头,哪怕他再如何宠爱温凉,都会把温凉送走。
温凉在胤禛身边多年,康熙帝以为此二人关系良好,互为兄弟。温凉愿为胤禛涉水,胤禛也当愿为温凉做些让步。
因而才有了今天这番谋算,既是整顿了朝廷威严,又塑造了温凉地位。此为一石二鸟之策。
“万岁爷这是拿捏住了我等。”温凉道。
从最开始召温凉入宫,到引温凉入局对赌,以及今日花了大半的时间与温凉对弈,这仅仅只是做了一个局。
以温凉的关切作为伊始,以胤禛的重视作为结局。姜还是老的辣。
康熙四十七年初,康熙帝着胤禛彻查户部库银一事,亲授温凉先斩后奏之御用佩刀,协助胤禛一同行事。
此事一出,顿时石破天惊,惹来朝臣非议。
次日,康熙帝又下旨授温凉官爵,起先设太常寺少卿,后又任内务府副总管。
此前内务府大臣本是胤禩,然在康熙四十六年末被康熙帝所夺,授予胤禛接任。温凉任内务府副总管,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噱头。
重点仍在康熙帝授予温凉的那份权势上,帝王甚至饶有趣味地下令,圣旨现在便在雍亲王府摆着。
温凉虽同时兼任太常寺少卿和内务府副总管,然这两个都相当于虚职。太常寺少卿或许还需要温凉每日点卯,内务府副总管无定职,康熙帝又没有特地指明负责的部分,这让温凉的事情也没有多起来。
康熙帝又特地免去了温凉每日的早朝,这也让温凉免于被朝臣当成猴子观赏。
康熙四十七年不是一个好年,不管是对文武大臣还是胤禛来说,的确愈发地艰难起来。自打雍亲王开始负责户部事宜后,文武百官这才体会到雍亲王的铁面无私,哪怕是雍亲王自个儿的人,若是撞到他手里,也照样是追查不误。
这便让朝臣叫苦连天,哀嚎不止。
温凉便是在这个时候彻底进入了朝臣的视野中来。
康熙帝这两年来越发地宠爱一个普通人,而此人又正好是雍亲王府内的幕僚,如今万岁爷竟然又把御用佩刀赐予温凉,命其协助雍亲王行事,这无疑惹来朝臣的诧异不满。
然康熙帝在此事尚力排众议,完全无视了所有人意见,强行让此事通过,并在康熙四十七年得到了不少抱怨奏折,这般奏折在胤禛越发高压的手段下出现得更多了,哪怕是其他的阿哥也有意无意地对此事表示不满,只是万岁爷一直没有表态。
隆科多等人也纷纷有所表态,然这一批被康熙帝所重视的人在与康熙帝详谈后,便一个个安静下来,再没有继续跳动表态。底下的人不知缘由,又不能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二,自然还有依旧不满者。
温凉出入的马车皆是雍亲王府的座驾,又因为雍亲王对温凉的关切信重,这来往路途上都有着侍卫防守,要寻出温凉身份异常明了。
马蹄声哒哒,温凉刚从太常寺回来,太常寺卿是个和蔼的老头,对温凉的身份来意并没有任何的刺探,不知是康熙帝早便言明还是此人性情如此,温凉来往半年并没有感受到什么不同。
这半年来,朝臣对雍亲王是既恼又怒,既惧又怕,无论身份如何,只要与此事有关便绝不姑息,不知道究竟挡了多少人的财路。温凉此人起先由于康熙帝的重视而无人敢去动摇什么,然财帛动人心,欲望无止境。就在沉静了半年,温凉的声名也渐渐沉淀下来时,有人在官道挡住了温凉。
“先生,有人拦了马车。”这是绿意的声音。
康熙帝的手段让温凉无法在此事未尽前离京,温凉离开江南甚久,便是绿意一直留在江南维持运转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因而在年关时节绿意便带着温良回京了。
绿意随同温凉出入,平素只是在马车等候,跪坐在车帘附近。马车稍有异动,绿意便微微撩开帘子看了眼,顿时凝眉。
这里刚出太常寺不久,周围皆是官衙,拦住马车的人看不出模样,然身上的官服却是正四品,这等人在京城算不得显眼,也不是普通人了。
车夫勒住缰绳,自有随同的侍卫前去问话,温凉半阖着眼,心知康熙帝在等的契机到了。
康熙不会无缘无故地给予御用佩刀,也不可能平白无故让温凉拥有现在先斩后奏的权势,不过是落在今日这事端上罢了。
温凉听着马车外愈发严重的争吵声,以及推搡的动静,伸手撩开了车帘,果不其然,马车外围着的人可真不少。
里三层外三层,可真是热闹。不论是哪方势力,想必都在今日等着看雍亲王府的笑话。
雍亲王催缴库银,逼得官员拦王府马车哭嚎,若是再加上某几个官员上吊自刎,那便真是绝妙的事情了。
温凉淡声道,“身份确定了吗?”
“刑部给事中刘元忠,欠户部库银三万两白银,归还三千两,欠两万七千两白银。”绿意声音清脆,丝毫不加掩饰,含着莫名韵味压住了外面的喧闹声,围着的人大多都听得清清楚楚。
被人搀扶着站在马车前的刘元忠顿时脸色煞白,原本便苍白的脸色越发难看。这种遮羞布被人瞬间扯下的感觉,着实难堪。
温凉把横着摆放在膝盖上的佩刀握在手中,这御用佩刀自从康熙帝赐予温凉后,便每日都随同温凉进出,没有一日例外。
在这短暂的雅雀无声中,温凉从马车内踱步而出,落地而立。背在身后的手紧握着佩刀,清隽青年眼神淡漠,面无表情。
刘元忠半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青年,此人便是他们需要对付的人,不过是个毛头小儿,便是有着那所谓的钦赐佩刀又能如何?万岁爷手段疲软,谅此人也不敢真的砍杀他,只消惹起众怒,便算成事了。
念头思及此处,刘元忠顿时又捶胸顿足,洋洋洒洒地描述着己身的难处及雍亲王的催逼,又言说万岁爷心软慈悲,自是不会坐视他们如此凄凉,惹得围观者议论纷纷。
围观者中,有蓄意而来,也有无意围观,大多数皆是官员,被刘元忠痛哭流涕的举动所扰,一时也深以为然,更是感同身受,恐下一个被清算的人便是自个儿。
刘元忠心中得意,这一出虽然豁出去颜面,可若是能阻止雍亲王那肆意妄为的举动,于他而言便是莫大的好事,更别说后头还有无尽的好处在等着他享用。
耳边议论声渐浓,似是要淹没那长身而立的青年,便是他看起来再如何冷静,此时局面难以扭转,看他如何处置。
“刘元忠。”
淡若冰霜的嗓音响起,顿时吸引住众人的眼球,纷纷注意到那袖手而立的青年。
“欠国库两万七千两白银,既无法偿还,按大清律例,从坐赃罪。五百两罪止,仗一百,徙三年。若你认罪,即可便压往府衙等候流放处决。”
温凉清冷的话语刚落下,刘元忠如同重锤击头,耳边嗡嗡,他挣脱开家奴的手,厉声道,“我并无犯罪,你也无权处置我!”
“本非入己之赃,而坐以论之,故曰坐赃罪。某乃万岁爷亲令,有先斩后奏之权。”
温凉漠然道。
“来人。”
“在!”
雍亲王府的侍卫顿时出列,寒光闪闪的兵刃令围观者纷纷恐惧推开。
“带走,送入府衙。”
刘元忠被堵住嘴压下,整条官道一时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