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举着酒盏站在廊下吹风,屋内的喧嚣热闹透过打开的窗户飘来, 带着靡靡之音。
胤祥从屋内出来, 靠近温凉时, 身上也带着浓重的酒意。他作为这里头的弟弟,总是被灌酒最多的那几个。眼下能逃出来,也是因为里面正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胤祯身上,胤祥便非常没有同情心地趁着这个时间从里面出来了。
“先生觉得无聊?”他轻笑道, 回首看着里面正同胤禩说话的胤禛, 声音温和,并未被酒意浸染。
温凉垂眉看着手里的澄清的酒液, 淡声言道,“只是有些倦了。”
温凉此言并非作假, 前夜为了整理这些年存留下来的东西, 温凉到后半夜才睡下, 然后雍亲王府便接到了东宫的邀约。
拜帖上邀请的人不只是胤禛一人,同行邀约的还有温凉。
按照礼节,这么突如其来也的确算不得什么常事, 且东宫近来行事有些激烈,这宴席颇有种鸿门宴的错觉。然这当下,不论是胤禛还是温凉, 都不打算去刺激太子那敏感的神经,眼下被太子盯上的人是胤禩,还是无需去触霉头。
果不出人所料,哪怕东宫如此, 前来参与的阿哥依旧无一缺席,连和太子关系最差的胤褆也不例外。
胤祥站在温凉身边含笑说道,“的确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然这些年我等很少这般接触,太子殿下敢放手此事,定然也是经过了精打细算。不论是我等还是皇阿玛那边,应该都经过盘算了。”言下之意,康熙帝也是知道今日有这么一出的。
温凉道,“十三爷不打算进去?”眼下屋内依旧在杯酒交错,温凉被邀请而来,然并非这场宴会备受关注的人物,无人打算在这个时候打破僵持的和平,他早早便溜出来了。
胤祥轻笑道,“待会再进去,胤祯眼下正受苦呢,我进去岂不是还得陪着他一块儿喝酒。”他刚才喝的酒够多了,胤祥知晓自个儿的酒量不济,再喝下去准得晕,能少灌点就少灌点。
温凉抿唇,杯盏中的酒液已然被他的力道握着有些发热,他低头轻抿一口,辛辣的味道在唇舌间荡开,耳边听到胤祥发问,“先生其实可以不来的。”
胤祥的声音带着些紧绷的奇异。
温凉想起今年的事情,微眯着眼睛,知道暗地里记恨他的人实在不少,哪怕有着雍亲王府的名头,他这段时日藏着不出门会更合适些。
“旁人感觉如何同某无关,若是十三爷担心的事情,那不会发生。”
温凉声音沉稳,让人听得颇为信服,然似乎还是无法打消胤祥心中的疑虑猜忌,“先生也该知道,”他回神望着屋内的动静,刚刚胤祯逗笑了几个兄长,那朗声大笑的声音传出屋外,听起来颇为和睦。
哪怕是胤禛,也捏着酒杯站在角落看着这一幕。就在这一刻,他同并肩而立的胤禩说了些什么,两人神色难得温和,看起来也像是普通兄弟一般。
“面子上看起来再如何,总是抵不过真实的想法。”他轻声念道,又说了一句,“太子带来的人比所需的还要多。”
这道声音极浅极浅,轻轻在温凉耳边飘过,带着不必要的冰冷。
温凉微挑眉峰,同胤祥一起并肩回头看着屋内的模样,那洞开的窗户内映照出所有的一切。太子并没有加入兄弟们的对话,只是靠在窗边懒散地喝酒,俊美优雅的动作下看不出心思如何,视线偶尔在屋内逡巡片刻,又闲闲地落在酒杯上。
就好似今夜只是做个为兄弟们提供交流场地的知心兄长,功成身就后就默默地站在一方喝酒。
温凉离开靠栏,站直了身子。
胤祥注意到这微妙的变化,忍不住眯起眼睛说道,“先生想作甚?”
温凉淡声道,“某只是想同太子说说话。”随着他的嗓音飘来,温凉已然入了屋内,胤祥来不及抓住他,只能看着温凉清俊的背影消失在温暖的门后,站在原地捂脸,难道是他刚才的话语导致温先生改变了主意?
希望四哥不要发现这事。
胤祥一边祈祷一边不由自主地进去,至少他得离他们近一点看看情况。
太子依旧在懒懒地喝酒,不过他显然注意到了温凉过来的身影,“要和温先生见面,可真是件难事啊。”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语音含着些意味不明的话语,听不出心思如何。
太子宴席,当然不会在普通的酒楼,这处奢华低调的院子不过是东宫名下的属地之一,胤礽特地挑选出来给众位兄弟设宴席的精致场所。
胤礽举着酒盏站在窗边,听着那落雪飘花的声音,望着温凉的视线中透着几分尖锐,那冰冷的视线一寸一寸地从温凉身上刮过,想从温凉身上看出点什么来。
温凉面无表情地言道,“若是太子能挑选个合适的时间,想必就更好了。”
胤礽挑眉,诡谲地笑了声,“难道孤正儿八经地给你下拜帖,你还敢过来不成?”似乎是玩腻了什么把戏,胤礽连尊称都不愿意称呼了,看着温凉的模样像是在看什么跳梁小丑。
温凉镇定地说道,“某的确前来了。”
胤礽噎住,回想起清晨的拜帖。他眼眸翻滚的怒意更甚,温凉那轻描淡写的话似是激起了这位储君心中难掩的火气,“你就是用这样一张不动神色的面具靠近皇阿玛,窃取了皇阿玛的宠爱,又妄自以为这等钟爱能无止境?”他贴近温凉的面孔低声喝道,那低沉的声响只有两人能听见。
然温凉入屋,与太子对话的场面不会没人关注。
温凉大出风头的事情还未过去,不论是大臣还是这屋内的阿哥,大抵没有任何一人能够真正忽略此人在康熙帝面前的重量。
今夜不提及,只不过不是合适的场面罢了。
胤礽嗤笑了声,在温凉神色不变的视线中站定了身子,“温凉,孤曾以为你不是这般愚蠢之人,没想到如今你也这般。”
温凉启唇低语,“太子殿下许是有同感?”大起大落,总得有起才有落。
胤礽瞳孔紧缩,又猛地放大,“你怎敢与孤相提并论!”那森森恶意从话语中流露而出,展现着作为太子储君的傲视轻蔑。
温凉默然而立,轻饮一口酒液,淡漠地说道,“既非如此,某便不需太子殿下如此关怀。”
是也好,不是也罢。真正上心的人是胤礽,而不是温凉。
温凉主动靠近太子,并非打算惹怒他,只是这些时日太子的动作透露出些许不妥,前些时日太子又隐隐流露出与温凉接触的打算,温凉本是想着趁着今日接触也未尝不可,免得在他处会惹来胤禛担忧过甚。
然太子似乎醉了。
哪怕胤礽说话看起来没什么不妥,然温凉还是能看得出他眼眸里含有的混沌恶意,若是太子清醒时,定然不会让这般外泄的情绪流露出来。
温凉敛眉看着周围的模样,对上了胤禛的视线,他安静地冲着他点点头,打算离开这个角落。刚有动作却猛然被胤礽拉住手腕,过大的力道捏着腕骨,温凉微蹙眉。
“太子殿下有何指教?”胤礽刚才的话语已然中止了所有的对话,难不成这短短的时间内又清醒了不成。
温凉都能看见胤禛面容上闪过寒意,正往这边走来,而随着胤禛的动作,屋内一时寂静,连其他人的视线也一并往这头看来,温凉一时之间成为屋内焦点。
胤礽全然不觉,嘶嘶出声,“你就是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让老四信重?若他以为你是个伪君子,岂不是滑稽可笑?”
他的声音低哑,唯有温凉能听到,胤禛刚过来只能听到话尾,仍能感觉到那浓烈恶意,“太子殿下。”
那含着威胁禁止的声响惹来胤礽的注意,他的视线在胤禛面上停留半晌,意味不明地松开了温凉的手,“老四,孤和你家幕僚说两句话都不成了?”
胤禛的视线在温凉的腕骨上滑过,那鲜红的指印让胤禛的视线越发森冷,“谈话并无不可,动手便有些过分了。”
胤礽知道这老四说话谨慎,对他的身份面上也从来是敬重的,今日这般略显出格的言论从不曾有。他一饮而尽手里的酒,用力甩到地上,碎裂的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室内很是刺耳,他偏头笑道,“你在威胁孤?”
两人的对话引来旁的兄弟,胤禩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挡在了胤禛和太子面前打和。胤禛感觉到温凉在背后拉住了他的衣袖,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任着胤祥胤祯两人把他拉开。
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然不到半晌又悄然散去,太子似乎是出门撒气去了,而胤禛面带薄怒地看着温凉的手腕,“先生本不该过去。”
温凉舒了口气,轻声道,“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一直打算与某接触,某也以为此刻太子殿下许是能交流。”也不曾想到太子竟然会在他主动挑起的宴会上喝醉,这宴席还没到一半,闹出这样的事情,估计也留不了多久了。
温凉伸手摩挲了两下腕骨的红痕,胤祯看得皱眉,对胤禛说道,“四哥,太子也太过了些。”不过半晌,温凉的腕骨已然红肿起来,那五条深深的指痕明显至极,显然下了死力气。
温凉淡声道,“是某自个儿凑上去的,也怨不得他人。”便是太子真的借着酒意撒泼,温凉也只觉得刚才起因在己身,的确有些妄为了。
只是温凉仔细想来,以前同太子见面,温凉也是这般态度,然太子不以为意,今日看来,却是比前两年偏激许多,哪怕是因为喝酒了,太子的反应也的确是过分了些。
难道是又出什么事了?
他垂眉看着手腕的情况,不曾注意到胤禛那幽冷的视线,落在温凉的手腕上更是冰寒,透着森森冷意。
胤祯还想说些什么,被胤祥猛地带住。
他一遍遍回想着刚才四哥露出的神情,莫名打了寒噤,只觉得屋外的风雪吹入了他的脖颈,冷得他有些难受。
胤祯不愉快地叫了个侍从去取药物,还没等人回来,便见着个内侍小跑回来,笑着躬身,“王爷,这是殿下特地派奴才过来送给温先生的药膏,殿下说刚才酒意上头说了些胡话,还望王爷莫怪。”
温凉默默按住胤禛的动作,让胤禛收敛了些气息,“本王知晓。”
便是这简单的四个字都让眼前的內侍抖了抖,把药膏递给胤禛后便出来了。站在门外的他颤了颤,伸手给了自个儿一巴掌,“抖什么抖,不就一句话吗?”
他自言自语地回去复命,路上依旧深一脚浅一脚,背影看起来有些发软。
温凉从胤禛抽回来手,刚才他是在背后扯住了胤禛的袖子,“爷。”温凉从胤禛手中接过药膏,打开后给自个儿涂抹,“太子殿下的动作并无出格之处,你别生气。”
要是眼下闹起来,可不定是谁的问题了。
胤禛轻道,“此仇必报。”他的声音很轻,温凉如水,虽然很是淡漠,然到了尾处,又只剩下对温凉的担忧。
温凉左右手都能动作,然习惯手还是右手,若是受损的确难熬。
温凉上完药后左右挪动了两下,道,“问题不大,回去休息便是。”只是这两日不能够动笔罢了。
胤祥蓦然道,“今日太子有些不对劲。”
不管是这临时匆忙的邀请也好,还是在酒宴上喝醉也罢,就算是再如何,也不该是太子能做出来的事情,看起来更像是突如其来的自暴自弃。
温凉凝眉想了些事情,又望着屋内的场面,俯身靠近胤禛耳边,“爷,江南那边情况如何?”江南的事情一直是他在负责,然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事故他未能及时发现,也是有可能的。
胤禛眼神微动,侧过头去看着温凉,这般距离是近,先生可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惑人而不自知。
“并没有异动。”
江南这些时日风平浪静,安静得就像是个毫无波动的湖面,看起来赏心悦目。
温凉坐直了身子,又回望着正在同胤褆对话的胤禩,两人前些日子还厮杀得不知是兄是弟,眨眼间在他人面前看起来又像是一对绝好的兄弟了。
胤祯道,“会不会今日皇阿玛训斥了太子?”如果是背着他们在乾清宫发生了什么对话,这也很是正常。
温凉摇头,若真是如此,就不算是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了。
胤祥抓住机会把刚才同温凉说的事情告诉了其他两个兄弟,胤祯顿时站起身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现在才讲?”从酒宴开始到现在两人一直凑在一起,胤祥在那个时候居然没有开口!
胤祥苦笑着说道,“我们从刚才到现在,也只有这一刻有休闲的时候,其他时刻我们哪里能够单独在一起过?”不是被其他兄弟拉去喝酒,便是被带去谈话。
而且太子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是打算临时动手,这里那么多个兄弟,哪个出事了都有点不是小事。想到这里,胤祥突然觉得有些燥热,他扯了扯衣袖,估计酒意上头了。
约莫一刻钟后,胤礽重新出现,大步流星地来到温凉身前,语气温和诚恳地致歉。许是回去喝了醒酒汤,人也精神了几分。
温凉自也是接受了,看起来皆大欢喜。
然刚才那短暂的争执还是影响了气氛,大家纷纷离去,很快便散场。温凉等人算是第二批就离开的人。
太子在众人散去后的宴席上喝完最后一滴酒,回想起刚才借着酒意让人在酒中下的东西,揉着额头有些头疼,罢了,些许助兴的东西罢了,也不会真的出事。
他抿唇,随手把酒杯一丢,指不定几个兄弟今夜回去便发现自个儿雄风大振?
太子微眯起眼来,他不痛快,给自个兄弟寻些小逗趣儿,算不得什么大事,也无人敢寻他说这个。
……
回去的马车上,温凉在摇晃中蓦然说道,“某知道为何太子表现不佳了。”
胤禛挑眉,在漆黑的环境下准确的望着温凉的眼眸,“先生有何指教?”
温凉道,“皇上答应了太子的请求,允许他召开此次宴会。这般轻而易举的态度,面上看来意味着皇上对太子殿下的宠爱。”在旁人看来也是如此。
胤禛若有所思地接上,“表面看来皇阿玛是对太子无所顾忌,然按着此前的表现,这决然不可能。”
此事非黑即白,既然如此,便是康熙帝完全不把此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