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牢头道:“他就算出去了,也是与咱们‘差不多’的人。多个朋友多条路,他不像他对门住的那位,一旦出去了咱们连人家的大门也进不去,也不像老马那些人,那是混□□的,出去了不好交往。”
祝缨的来历他自觉是知道的,是能与小公子等有一点联系,或许是家仆又或许是什么能解接触到的普通人。
彼此所处的层级相仿,结个善缘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牢头心里还神神叨叨的,觉得祝缨有点神异,相着点儿总没坏处。所以,即便祝缨没给他什么钱,他也没有就给祝缨脸子看。甚至觉得祝缨这样会来事的人,以后混得不会差,这等“识于微末”的“贫贱之交”最值得相处。
祝缨在牢头的默许之下,在大牢里四处乱蹿。因为分饭公平,犯人们也渐渐同她正常说话。祝缨记下了牢中众人的情况,他们有两个像老马这样为一点不大不小的事进来的,应该是为了躲街面上的纷争。大多数是像老胡等人那样真的犯了案的,还有些是现抓的打架斗殴打死人的之类。
牢里不时有人犯被提了出去,有的是发配、有的是流放,还有是徒刑。得移到城外修路、矿场又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做苦役。又不时有新的犯人被抓了进来,这段日子以来,两类人抓得多。
一是□□火拼,二是与豪门欺压百姓有关。
这个少尹,倒像是真心想干实事的人。
牢里总少不了喊冤的人,斯文男子还会叫冤枉呢!他们自己说的话倒也算不得准。不过祝缨闲来无事,也把这些“冤枉”都问了一遍。有说自己不是贼,并没有同伙去偷盗什么王府的财物。还有说自己也没有骗奸父妾,是那个女人冤枉自己的。也有说肯定是邻居诬告了自己。
等等。
祝缨也不敢让狱卒去联系自己的父母,她还记得那句“不许你传递消息出去”,心道,这周游和他的狐朋狗友是真的狠!
又想,郑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临近过年的时候,祝缨见对门那位居然回家了,问狱卒:“他的官司结了?”
狱卒低声说:“没结,不过他使了钱,回家过年,出了正月再回来。”
“你倒不怕他跑了?”
“害!跑了也有上头顶着。”
祝缨更加惊讶了:“少尹居然答应了?”
狱卒恹恹地道:“少尹啊,他被参了。”
祝缨吓了一跳:“怎么了?”
狱卒道:“还能怎么?查到太后娘家侵占民田,非让国舅吐出来。太后跑到陛下面前哭。”
然后少尹就被停职反醒了。
所以祝缨对门那个就出钱疏通了关系,现在可以回家了,而祝缨,因为下令的是别人,她也不是犯案进来的,还得在这儿关着。
祝缨试探着说:“快过年了,我在牢里身无长物,这个年可怎么过?总要叫家里送些钱过来才好过年吧?”
狱卒道:“行吧,叫人送些衣物来也可以。你不能走,不能传递消息!”
祝缨道:“好。”央了狱卒去自己家,找祝大和张仙姑来见自己,如果家里没有,就请他去客栈留讯。
狱卒也答应了。
等到狱卒轮番休假的时候,先按地址去祝缨家,没想到家里没人。只好去了客栈,祝大正在客栈里等着。狱卒留讯的时候他听到了,跳起来说:“我就是祝大,有什么消息?”
狱卒问他:“你大儿子叫什么名字?”
祝大道:“他哪有名字?”
狱卒道:“是了,是你了。叫上你女人,带些衣服、吃的,带几串钱,跟我去见你儿子吧!”
………………
起初,祝大和张仙姑以为祝缨几天就能回家了,哪知道等了十几天,连片影子也没见着。他们以为郑熹会很快回来,到时候在客栈里等着甘泽或者金良,也就能救出祝缨了,不想郑熹现在也还没回来!
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京城又毫无门路,只好流轮在客栈里等着,另一个人去各个衙门边儿上乱蹿。连打听消息都不知道从哪里打听起。先说是半夜抓的人,京兆府门上还算亲切,说,那天晚上他们没有抓人回来。
两人有点慌,明明是抓走了的!又想,难道什么贵人给抓私牢里去了?!可他们连周游住哪儿都不知道,只能满京城地打听。好歹算打听到了周游的住处,没敢直接闯进去,就在门外周围问,也说,并不曾带人回来。
两人没了计较,眼见得一天天过去了,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街上行人个个喜气洋洋,周围邻居家家张灯结彩,张仙姑白天跑到街上,晚上哭半夜。
终于!
听了消息,两口子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回家收拾了一个包袱。狱卒让他们到自己的值房里,再唤来了祝缨,至此,一家三口总算是见上面了。
祝缨看张仙姑两鬓添了许多白发,人黄瘦了许多,祝大的腰更弯了。两人的衣服都有些脏破了,想是这些日子以来没空打理。张仙姑两口子看女儿,头发也毛了脏了、身上囚服发污,囚服里面的衣服也又脏又皱。人更是瘦了一圈儿。
张仙姑抱着女儿就要哭,祝大也忍不住落了泪,狱卒道:“小点声!”
张仙姑赶紧擦了泪,看女儿这一身狼狈的样儿,在她跟前的时候,她都把女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现在倒好,这一身的味道……她说:“快,换上……”
祝缨道:“不急的!听我说。几件事儿,第一,金大哥家的住址,当时想着我带你们去认门的,没想到出了这件事儿。你们记下地址,等会儿找金大娘子去。也别逼她一个女人家就能帮我出去了,能传个信儿就行。”
“好。”
“第二,你们自己也当心,别凑到周游什么眼前儿,这是他老家,街面都是他的熟人。瞧见不对,就跑到金大哥家躲一躲,没别的事儿就别往他们家去。”
“记着了。”
“第三,回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现在知道我在这里了,就别太担心了,养好自家身体。”
“哎。”
“得了我的信儿再来见,旁的时候别来,叫人看见了,都吃瓜落。”
“哎。”
“这些日子,京城街面很乱,别乱跑,别看热闹。回家插好门。”
“哎。”
张仙姑带来的衣服祝缨没要,拿了几贯钱和几块碎银子,又叮嘱:“没我的信儿,别把钱给人。”
张仙姑也答应了。
祝缨从张仙姑那儿除了钱和一包吃的,没接别的东西,就让张仙姑他们回家了。张仙姑一步三回头,被祝大硬拽了回去:“快去找那个金大娘子,好传个信儿吧。”
两口子赶紧回家,把包袱放下,洗了脸、梳了头,又去金大娘子门上。金良跟着郑熹出门,金大娘子也没有回娘家去住,她正在家里张罗着过年。听门上说是祝缨的父母,她还乐呵呵地:“哎哟,他爹捎信来还说到三郎的呢!快,叫他们把猪蹄子炖上!”
金大娘子的笑容在见到祝大一脸的懊丧和张仙姑要哭不哭的模样时就维持不住了:“这……您二位是?这是怎么了?”
张仙姑吸吸鼻子,问道:“是金大娘子么?”
“是、是啊?您找的不就是我么?您是三郎的娘?”
“哎,是我。”
两下对上了,张仙姑一张哭,一边没耽误诉说,怎么才安好了家,孩子才说要带他们来见金大娘子:“饭桌上正说着这话呢,就来了鬼了!他们说,是得罪了什么贵人,要拿我们老三。我打听了这许多天,老三叫人送出消息来,关在了京兆府狱里,就是那个姓周的将军,一时看我们老三气不顺,叫人关她呀……我们招谁惹谁了?”
“周游?”金大娘子了然,周游在她们这儿可是个名人呢,金良娶她的时候,新婚夫妇没话说就讲周游的笑话。金大娘子对这个人可是太熟悉了。
“就是他!您看,有什么法子……呃,老三说,别给您添麻烦,您能给郑大人传个信儿么?咱们是奔着郑大人来的,到了京城他又办差去了,咱们就无依无靠了。”
金大娘子想了一下,道:“行,我这就去托人捎信给我们那口子。你们再等一下,我给你们收拾点儿东西,给三郎打点也得要钱要物的。”
张仙姑忙说:“家里还有点钱。”
金大娘子道:“你们不知道,那群鬼,见钱眼开的!有钱跟没钱不一样!你们在京城也没个亲戚,我想办法打听一下牢里的事儿,问问哪个人识得牢头,比你们打听强。”
张仙姑与祝大一口气松了半口,差点瘫倒在椅子里,千恩万谢地回了家。
那一边,金大娘子也不是吹牛,她真的问了些熟人,问到了些内情。虽然不是周游的吩咐,却是周游的朋友干的,那也差不多了,这笔账记到周游的头上也是没差的。她把事情探明了,就托了郑侯府里送信的渠道,将消息带给了金良。
这渠道也不是单为金良开的,是郑侯府里与郑熹通信的时候顺捎的。金良知道了,郑熹自然也就知道了。金良已经开骂了:“这群败家子!不知道尽忠报图,光耀门楣,成天作践人!什么时候都该拿下大狱,也好叫他们知道什么是天理王法,知道畏惧!”
郑熹摆了摆手。金良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就过年了,这信一来一回又得半个月了,可恨咱们还有些日子才能回去。三郎这年是在牢里过了。三郎虽然机警,防不住有心人算计他。您看……”
郑熹道:“周游要是有心让他死,他活不到现在。不过,他以后也应该会留意了,经此一难,对他未必是坏事。不要惊动别人,我写封信去给钟宜就行了。”他写的信很简单,托钟宜去京兆狱接个人出来。
金良放心了:“这样就好了。”又觉得祝缨实在是倒霉,又觉得他可怜,说了许多张仙姑和祝大的好话。郑熹摆摆手,金良收声,躬身退了出去,回脸就给老婆也捎了封信,告诉她放心,郑熹已经知道了,并且做了安排。
金良的信与郑熹的信都由信使带回京,都由郑侯府上转递,到郑侯府的时候就已经是过年了。郑侯府里的主人们得进宫,回来看了信再吩咐转递已经到了初三。
这边,金大娘子接到了金良的回信,派了来福去祝家送信。那边,钟宜的消息比金大娘还要晚一些——他辞了官,新年过得不太好,别人家热闹,他家冷清,他就跑到京郊的庄子上“隐居”过年了,郑侯府里分派信件的时候天色已晚,决定第二天早上再派人去送信。送到京城的钟府,城内钟府只当这是一封寻常的拜年帖子,没有马上送出。
城内钟府攒够了一撂拜年的帖子,一总打了个包,派了个人送出城去,已经过了初七了。他们也不急,因为钟宜出城前已经备下了许多拜年帖,他人不在,家仆却在新年的时候把帖子一投,并不需要收到别人的帖子看谁给他拜年了,他再回帖。
就晚了这一点时间,事情又起了点波折——初七一过,各衙陆续办公,京兆府有了新的令尹,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大狱里的人念叨了不下一千次的原少尹,王云鹤。
他被停职小半个月之后,居然被皇帝钦点做了京兆,他升了!
带着王云鹤升职消息的邸报与郑熹的亲笔信一前一后到了钟宜的手上,钟宜先看郑熹的信,上面写得很直白,我的人得罪了周贤弟,周贤弟就暗示把人关进了京兆狱里,我想这样对周贤弟不好,请您把人接回来。
钟宜知道周游的脾气,先认定了是周游不对,决定尽快把人接出来往郑侯府上一送,再好好跟周游谈一谈!
再看邸报,他就连生气也没力气生了——王云鹤他升了!
王云鹤是少尹的时候,或许有管不到的,现在他是令尹了,从王云鹤手里抠人?钟宜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怎么办?
郑熹写信给他,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意思就是不想把事闹大,否则一封奏疏参周游公器私用、滥用职权,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倒霉,这也是给了周游余地。钟宜很欣赏郑熹的这种做法,也很乐意配合,把这事儿糊过去,把郑熹的人接出来。
现在,接不出来了,找王云鹤,立时就是一场大风波!
不找王云鹤?郑熹那里恐怕不好交代,郑熹那里闹起来,风波也不会小,那风还得是股阴风。
钟宜试着给京中的旧友们写信,打听王云鹤是怎么升的,王云鹤有无可以说动之处。第二天,他接到了回信:陛下为了王云鹤与太后怄了气。
原本皇帝是给了太后的面子的,他让王云鹤先停职,让国舅把侵占的民田还回来,这事儿就算了结了。等过了年,甭管新年大赦还是别的什么,让王云鹤官复原职,再趁新年的借口多赏赐国舅家,两下一糊,抹平了!
哪知太后这边不依不饶,太后很讲道理地说:“我活着,他们就敢这么对你舅舅,我要死了,你舅舅怎么办呢?”国舅家既不肯归还田产,太后还要王云鹤登门给国舅赔礼道歉!
皇帝劝了三次,没劝动,皇帝脾气也上了!二十余年天子,可不是个儿皇帝!
索性就把王云鹤给扶正!大正月的就给王云鹤做脸,并且撂下了狠话:“只管放手去办!”
钟宜得到消息,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