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预感◎
人生的际遇真是十分奇妙。
昨天的这个时候沈遥凌还在郁郁寡欢, 责怪自己错失了一个最重要的机会,今天命运的车轮却完全转向了另一边。
沈遥凌心想,从现在开始她就要笃信“尝试就是机会”, 她再也不会害怕退缩, 因为只要她往自己相信的方向去做, 即便失败也是在往前迈步。
天边余霞成绮, 浸在眼底如同一道道绚烂的波光。
皇帝的面容因沾染了喜色, 看起来十分和煦, 对他们承诺,等过完年就会调遣专人着手研究西域的事,但至于什么时候通商, 还说不准。
沈遥凌理解他的顾虑, 点点头没有多说,她可以耐心地等待。
不过, 当陛下当真决定实现这个设想时,一定需要人手出使西域。
她需要确保,到那个时候,她会是陛下考虑的第一人。
那个在她脑海里来回翻滚了无数遍的计划,她必须亲眼看着一点点成为现实。
旁边不断有人过来道喜,魏渔肉眼可见地应付得局促,惹得皇帝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魏渔窘迫地同时承受着官场社交和皇帝善意的嘲笑,抽空对沈遥凌飞来疲惫而冷飕飕的眼刀。
沈遥凌捂着嘴做出很害怕的样子,心里却是很感动的。
如果魏渔不是为了帮她, 绝不会被卷进这个名利的大门。
可是既然繁华的世界已经向魏渔展开了,她忠心地祝愿, 魏渔能好好地享受其中。
“恭贺。”
身旁落来低低的声音, 却不是冲着魏渔, 而是对她说的。
沈遥凌回头,看见宁澹站在她身旁。
宁澹与她比肩而立,比她高出许多,转眼只看见半张脸。
沈遥凌抬起头,才看清他压下来的眉眼。
说着恭贺的话,却散溢着冰寒的冷气。
沈遥凌说:“谢谢。”
似是想到什么,又说了一遍,“谢谢。”
她先前缠了宁澹那么久,在整个太学院都算出名,她不知道宁珏公主知不知道此事。
不过无论知不知道,她都不觉得宁珏公主会因此额外照顾她。而以她上一世对宁珏公主的了解,公主也不大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插手一个儒生的前程。
因此,宁珏公主给了《西域论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沈遥凌只能认为是宁澹从中帮了忙。
有一瞬间沈遥凌其实很希望自己能忘掉上一世的记忆,那么她现在就能只把宁澹当做一个善心大发的好心人,只需要单纯地感谢他,而不用再纠结什么。
“不用谢那么多。”宁澹大约也听出来她两遍谢谢的含义,眼睫低垂道,“你本来就做得很好。”
她本来就做得很好,只是有天分看到的人不多。
宁澹一直这么认为。
从前在医塾里她就是最优秀的那唯一一个,旁人不能坦然视之,所以在她身上加诸了许多嫉妒、戒备和厌恨。
世人本就如此,偏见累世不消,他早已习惯。
就像总有人评价宁澹目空一切,而他们只是不能承认,能让宁澹入眼的人极少。
而沈遥凌是其中一个。
沈遥凌抬眼看着他,心中怔愣了好一会儿。
没想到还能从宁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上一世直到成婚之前,宁澹都视她若无物,这一世他倒是会夸人了。
而且听他语气,似乎很诚恳,好像毫不掺假。
她心里虽有疑惑,但,终究释然。
毕竟夸赞谁不爱听。
也不用挑剔是谁说出来的。
于是朝他笑笑。
宁澹挪开目光,望着前方语气淡淡:“走吧。”
招呼她一起离开。
陛下已经去了旁处,排着队想恭喜魏渔的人还络绎不绝,沈遥凌自觉在这里确实碍事,也打算走了。
结果刚挪动一步,被魏渔察觉,伸出手来迅速地隔着衣袖抓了一下她的手腕,然后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这一下看上去没什么,只有被抓的人才知道,简直堪称无情铁爪,几乎吃奶的劲都要用上。
她仔细看去,就见魏渔的表情虽是看不出异常,但后脖颈上已经起了一层薄薄冷汗,一旦有人靠近,他就寒毛倒竖,等那人走开,又缓缓平静,下一个人再靠近,又再次反复。
他此时大约正慌张不已,恐怕下一刻就要挠人了。
沈遥凌忍笑轻咳两声,也不好戳破,站在原地不动了,陪着魏渔。
就算有人过来好奇地打量她,似乎在心底寻思她又没受封赏,为何总站在人群中心,她也装作看不见,反正只要她厚着脸皮,别人也拿她没办法。
魏渔拉了一把沈遥凌的动作,被就站在旁边的宁澹瞧了个清清楚楚。
这个所谓典学,根本就是心思不纯!
宁澹眼底暗火更炽,森森地盯着魏渔。
他对这人的不适感由来已久,这人挤占了他的位置,抢走了原本只属于他的目光。
而昨日,他去接沈遥凌时,若这人当真只安分做一个教书育人的典学,那这人只应向他确认,能否保障沈遥凌的安全,是否会按时送她到家,而不是问那句,“她若醒了怎么办”。
像是在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有资格照顾和关怀沈遥凌。
宁澹周身气息似寒针一般根根竖起,如狼犬嗅到侵略者的气息,骤然变得敏锐至极。
他现在能容忍此人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魏渔确实对沈遥凌有益,而沈遥凌也已经把魏渔当成良师益友。
这是他能容忍的最后边界。
沈遥凌不走,宁澹也不肯走,直直地杵在一旁,目光凶得好似能吃人。
于是过来攀交情的人在跟魏渔说过几句话之后,又不得不颤颤巍巍地向宁澹行礼。
而既然已经跟前面的两个人说了话,也就不好独独跳过沈遥凌,于是又一一地跟沈遥凌问好。
本来好好的给新同僚的祝贺道喜,不知不觉变成了给这三个人挨个点头哈腰,每个人都带着客套的喜气笑容而来,又带着一脸的莫名其妙离开。
沈遥凌:“……”
诸位真是太客气了。
远一些的高台上,僻静无人处。
身旁的婢女替宁珏公主高高举着芭蕉扇挡着风,羊丰鸿侍立在旁。
宁珏公主唉叹几声,捂着心口:“本宫胸闷。”
羊丰鸿连忙紧张关切:“公主可是受了风寒?”
“不是。”宁珏公主黑着脸,“儿子不争气,本宫心口疼。”
羊丰鸿擦了把汗。
前日宁澹巴巴地找来跟她说什么西域通商,拜请她一力促成,话里话外都是为了沈三小姐。
今早手下报来消息,提及山风亭出了一篇新文章恰与西域有关,宁珏公主便赶紧通览一遍,并差人前去调查。
看后觉得此文着实亮眼,而又查到作者确与沈三小姐以师生相称,宁珏公主便大清早地亲自将这份文稿送进了宫中去,陛下看后,龙颜大悦。
原本以为这事儿办到这个份上算是办得够妥当的了,宁珏公主也心情舒畅,以为可以开始着手准备儿子的婚事,结果现在才知道,这傻小子根本没追上人家。
白白叫她期待一番。
期望落空,岂不是气得胸口闷疼。
宁珏公主又哀叹几声。
“本宫今日总算见着了。那位沈三小姐,着实颜色姝丽,又慧心灵性。”
“听说,还在太学院堪舆馆念书?”
羊丰鸿点点头。
念及太学院内那未曾明言的等级阶层,又补充道。
“是,不过沈三小姐原先一直是在医塾上学的,回回都是头名。”
“原来如此。先前本宫倒是想岔了……”宁珏公主瞥一眼羊丰鸿,“你何时知道的这一位?”
前日听见宁澹提起沈三小姐,这羊管事一点也不吃惊。
今日更是分外主动地帮着解释,似乎生怕影响沈三小姐的名声。
这般维护,可见是早已熟悉了。
羊丰鸿道:“第一回听到沈三小姐的姓名,大约是去岁。”
宁珏公主闻言怒道:“竟不想着告诉本宫?”
羊丰鸿跪伏在地,苦笑:“公子原先提起沈三小姐时,老奴也曾大胆试探,公子便警惕起来,立刻沉默不言。老奴生怕干涉影响公子,只好凭空猜测,自然不敢拿这妄加的揣测来打扰公主。”
宁珏公主叹息一声,亲自起身将羊丰鸿扶起,叹气道:“本宫自然不是怀疑你的忠心,只是着急罢了。”
羊丰鸿扶着公主重新坐下,递上一杯清心茶,小心道:“殿下勿要烦忧,公子本性纯良,只是欠缺提点,公主或可助一臂之力?”
宁珏公主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摇头。
“少年人的情爱之事最是通透,也最是脆弱,越是想要插手越是与揠苗助长无异。小渊又要更特殊些,难得生出些苗头,恍惚像个刚出生的襁褓孩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也不知能教他什么。多教一点少教一点,都生怕吓着了他。”
羊丰鸿自知出了个臭主意,低着头轻轻掌嘴。
宁珏公主笑笑,拦住他。
“罢了,也不用这样着急。小渊也没那么差劲。若是他有心,他自己会去想办法,何须你我干着急。小渊总是那般老成自持,偶尔看他摸爬滚打,其实也很有意思。”
宁珏公主精神奕奕,唇角含笑。方才唉声叹气不忍卒睹是真,这会儿兴致勃勃看热闹也是真。
羊丰鸿听了略有些迷茫,什么叫做很有意思?
他竭力想理解宁珏公主的话中深意,最后意识到……公主好像,就只是因为看到儿子伤心难过,而感到快乐有趣而已。
羊丰鸿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些画面。
宁公子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到处找不到母亲,以为被母亲抛弃而默默垂泪。玩着捉迷藏的宁珏公主则躲在偏殿门后,一边看着小公子的眼泪砸到地面上,一边抚掌大笑。
真是美好的回忆。
或许,这就是作为母亲的乐趣所在吧。
羊丰鸿明白过来,也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人来人往,宁澹也一直没走。
看着又一个年纪颇大的长辈打算给自己也鞠个躬,沈遥凌赶忙微笑着阻止,接着微笑着咬牙,缓缓转头。
“宁公子。”
宁澹眸光犀利。
“你怎么还在这儿呢?”沈遥凌客气地问。
一开始沈遥凌以为他有什么事。
后来发现他就是无所事事。
只要他不留在这里,她其实完全可以隐形。
根本没人会在意她。
宁澹又盯了一眼魏渔,憋了一会儿,“这里风景好。”
沈遥凌:“……”
行吧。
好不容易,祝贺的人终于散尽。
魏渔缓缓放松,像是终于把那口怨气吐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