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翊见他这样实在不忍,就着给他擦完手,握住他的手心轻轻捏了捏:“有些人入了庙堂,时日长久,心都已经泡黑了,你心向明月,自然不懂他们为何能做得出这种事。”
莫庭晟满嘴苦涩,艰难开口:“那些人即便黑心烂肺,却最懂得利害权衡,不会无故戕害一个千里之外的小小城将,更何况......”
更何况还有满城数万百姓的性命。
他只觉得胸口像是挨了一记重拳,一口气吐不顺畅,无意识握紧了手:“所以你问出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他心思全在纠结这事上,完全没注意自己手里握了什么。
江翊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他告诉我,他们当时只是奉命配合朝廷派来的人演了一出戏,一出请君入瓮的围杀好戏。”
莫庭晟:“围杀谁?”
“一个莫家盛名在外的将军。”江翊道。
莫庭晟犹如突遭从天而降的天雷,脑子全然懵了,肩上扛的数万英魂忽而现出型来,刀枪林立,要将他置于万劫。
江翊误会了他的愕然,安抚道:“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山匪成员,对于其中细节知道得并不多,我之所以调查你二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一些能查明当年皇帝为什么要围杀他的线索来。”
莫庭晟目光空洞地看着他:“谁说他们要围杀的人是我二哥?”
江翊没有多想:“你当时也说你随你二哥来建安城剿匪,你当时又年纪尚小,他们要围杀的不是你二哥,难不成是......”他顷刻顿住了。
莫庭晟扯出自嘲的笑来:“我当时说随我二哥前来剿匪,不过是为了让我的扯谎听起来可信一些,当年奉旨来建安城剿匪的将军,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
江翊倏忽间慌了,有意停留在莫庭晟手心的手猛地抽了回去。
莫庭晟垂下眼去,这才发现,他们方才的姿势有多亲昵。
他所有的厄运皆由我而起,而他竟然还把我当救命恩人......
莫庭晟暗暗想着:难怪赤云要带自己来这里,恐怕,是冥冥之中注定要让自己来偿还来的。
他全然放松,等着江翊发难,是打是骂亦或是要了他的命,他都不会还手。
可是江翊没有。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保持着和他面对面的姿势呆坐了片刻,便起身出去了。
掌心余热未散,莫庭晟把手握紧了又松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钝感,他想,他大概再也不用烦恼如何才能弄明白江翊那些似是而非的行为了。
月落西山,启明星现。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爬到脸上渐渐升起暖意,莫庭晟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睁着眼睛躺了一夜。
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一个动作便花光了全身力气似的,腰背脊梁都弯了个彻底。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地想,觉得自己真的冤得不行。
他虽然打定主意想和前尘断个干净,却防不住这前尘上赶着追打自己。
他以为当年自己所有的祸端都始于太子继位之后的种种猜忌,现在这么看来,一切原来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开始注定了自己不得善终了。
“莫庭晟啊莫庭晟,”他喃喃道:“你自命不凡了一辈子,自以为自己是国之利器,结果人家从头到尾都觉得你是肉里那根拔不出来的刺,你说你死得冤吗?一点都不冤!”
“什么冤不冤?”
莫庭晟闻言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门口端着托盘的人:“你、你怎么进屋不敲门的?”
江翊连忙叫屈:“我敲了,还敲了好几下,你没应声,我又听到屋里有动静,就推门进来了,怎么,兰兄有什么不能让我看见的东西吗?”
他语气一如既往透着漫不经心的轻佻,把托盘上的东西一一摆出来:“我今天起得晚了些,你最喜欢的那几家早点都买完了,今天就先凑合吃一些吧。”
莫庭晟有点不知道今夕何夕了,心说难不成昨夜的一切难不成都是假的?是自己平时对江翊猜疑太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江翊摆完碗筷坐下,见他还在原地站着,不解问道:“兰兄在想什么呢?”
莫庭晟找回自己手脚的操控权,一步一挪地在他面前坐下:“你......”
江翊把桌上那壶过了夜的冷茶放到一旁,倒了杯热茶递给他:“嗯?”
莫庭晟脑袋空空,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他拐了弯绕开了:“小心烫。”
他看着被放到自己面前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江翊,”他低低喊了一声:“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说什么?”江翊反问,又夹了一个包子放到他碗里:“说你害我家破人亡,与你不共戴天吗?”
莫庭晟一僵。
江翊无声笑着摇头:“错的人又不是你。”
莫庭晟忽地心头一热。
敌军压境,隆晏城破,他的数万将士与他一同葬于天地无人收殓,蛮人铁骑踩着他们的尸骸,与当今天子相谈甚欢,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争强好胜要与蛮人拼个你死我活,所有人都说那场战争全是因为他徒增牺牲。
所有人都说他错了,他便也以为自己真的错了。
恍然一世,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莫庭晟伸手在胸口拍了拍,只觉得刚才被江翊那一嘴吓到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胆小,这不安分的鼓动怎么就压不下去了。